吉姑是浣衣局的管事嬤嬤,乍見夏侯紓親臨,驚詫之中夾雜著莫名的喜悅,諂媚中帶著幾分故意的矜持。她輕揮衣袖,一眾宮女立刻停下手頭的活計,整齊劃一地向夏侯紓鞠躬行禮。
夏侯紓的目光淡漠如冰,透過繚亂的衣物,凝視著浣衣局的一切。院子裡,五彩斑斕的衣物高高掛起,宛如彩虹般絢爛。嬪妃們的華服,按照宮中的等級制度,井然有序地晾曬著,彰顯著她們的身份與地位。而宮女與內侍的衣物,則晾在旁邊,簡樸無華,與嬪妃們的形成鮮明對比。
大木盆中,冷水盪漾,衣物的影子在其中搖曳。宮女們一個個面容憔悴,雙手紅腫,長滿了凍瘡。她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雙手幾乎僵硬,彷彿一碰就會碎裂。那些紅腫的雙手,彷彿在滴血,一滴一滴的疼痛與屈辱,凝結在每一個凍瘡之中。
夏侯紓心中一顫,眼前的景象與她那錦衣玉食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的天堂與這裡的人間地獄,彷彿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吉姑以為夏侯紓實在尋找自己的衣物,便指了指不遠處,笑盈盈道:“賢妃娘娘,您的衣服都在那兒,都已經幹了,奴婢正打算派人收好了給您送過去呢,還讓娘娘親自跑一趟,真是奴婢的罪過。”
“誰說我是來要衣服的?”夏侯紓瞥了她一眼,“皇后近來身體欠安,不便過問宮中事務,我既然奉旨協理六宮,自然要盡心竭力。如果你們都能盡職盡責,辦好手裡的差事,也不白費了我的一番心血。”
吉姑馬屁趴在馬腿上,笑得很是勉強:“娘娘所言極是。只是,浣衣局的情況與其他地方有所不同。宮中主子眾多,衣物量龐大,即便奴婢們夜以繼日的勞作,也難以應付源源不斷的衣物。因此,奴婢實在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夏侯紓並非愚笨之人,自然聽得出吉姑話語中的怨言,抑或是想試探自己的耐心和寬容度,以求表達忠誠。於是夏侯紓便順著她的話語回應:“我知道你們日子苦,你作為管事也承擔著不小的壓力。若日後遇到困難,只管來跟我說,我也不是那不通情達理之人。俗話說,十指連心,這些宮女的手如此凍傷,你作為管事應予以重視。趕緊召來太醫為她們診治,否則繼續下去,這手將難以恢復,還怎麼當差?”
吉姑一聽她這話,心中便知有戲,不禁萬分欣喜。她急切地說道:“娘娘您真是菩薩心腸。可奴婢們也是兩頭為難,既想辦好差事,不辜負主子們的期望,也不想耽誤了這些宮女的醫治。可若是都放去醫治了,宮中諸位主子的衣服可就沒法洗了。”
夏侯紓聽了簡直想翻白眼。吉姑能坐上管事的位置,肯定不是這麼沒有分寸的人。然而,她卻拿這麼小的事來跟她說項,絕對是故意的。
夏侯紓並不理會她,只是將一眾浣衣女看了過去,最後將目光落在一雙白白淨淨的手上。素手纖纖,說的大概就是這樣。想不到在這裡還能看到一雙這麼白淨的手。
“你叫什麼名字?”夏侯紓滿臉的欣賞,“這手倒是保養得挺好,趕明兒也教教大家,除去這鑽心之苦。”
“娘娘問話還不趕緊回話!”吉姑一面斥責那粉面桃腮的圓臉宮女,一面向夏侯紓討好,“這個宮女資歷尚淺,膽子又小,娘娘可千萬別見怪。”
那宮女倒也不靦腆,低著頭回答:“奴婢方娥,蒙娘娘謬讚,可是奴婢並無治手良方。原是奴婢給毓韶宮的姚姑娘送洗衣物,姚姑娘心善,見奴婢一雙手都泡爛了,便賞了些膏藥。那膏藥塗在手上冰冰涼涼的,藥效卻極好,奴婢用了四五次,手就好了。只不過那膏藥甚是稀有,奴婢用了幾次已所剩無幾,怕是治不了眾多姐妹。”
聽了方娥的敘述,夏侯紓算是弄明白了許多事。陳懷濟那日對她說,方娥平日裡呆頭呆腦的,可照夏侯紓看來,傻倒未必,裝傻倒是真的。
姚韻春是什麼人?一個家族沒落,又被休棄的棄婦。獨孤徹力排眾議將她安置在毓韶宮,不過是彌補自己某方面的愧疚罷了,平時從不過問。姚韻春自己尚且入不敷出,哪來這麼多靈丹妙藥?
再者,方娥一個進宮不到一年的小小浣衣局宮女,即便毓韶宮的規矩特殊,她也沒有資格給毓韶宮送東西。方娥與姚韻春之間肯定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絡。
夏侯紓微微一笑,轉頭對烏梅說:“你待會派人到各宮傳話,就說是我的意思,浣衣局的宮女休沐三日養傷,各宮的衣物自行清洗,不必送過來了。”
吉姑聞聽此言,臉色大變。她以為夏侯紓要削了她的職,心中惶恐至極,生怕自己衣冠不保,連忙跪下哀求道:“賢妃娘娘,求您開恩!若奴婢有任何不當之處,任憑您責罰,只求您不要讓奴婢成為無用的閒人!”
夏侯紓的眉頭微蹙,帶著一絲不解的神情,緩緩開口道:“我不過是想給你們留出幾天的時間來養傷,你為何如此急躁?等你們的手痊癒之後,仍然會有洗不完的衣裳等著你們。到了那個時候,你可別像現在這樣抱怨啊。”
吉姑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忙磕頭謝恩。
夏侯紓見目的已經達成,決定適時離去。以她現在的身份,久留此地極易招致無謂的揣測,甚至可能打草驚蛇。如果方娥跟姚韻春確實有所勾結,在這關鍵的時刻,她們之間必有某種形式的溝通。而她此刻的行動,正是為了試探並驗證自己的猜想。
回去的時候,夏侯紓刻意往毓韶宮那邊走。她見大門虛掩,便踱了進去。
宮殿的一角,姚韻春正坐在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下專心地抄寫書籍。她的神情專注而平和,氣質清遠而優雅,彷彿所有的煩惱都在她那優雅的筆觸中消散。
夏侯紓靜靜地站在一旁欣賞著姚韻春,忽然覺得的這樣的人生真的是太寂寞了。
姚韻春許久才察覺到來人了,遂起身向夏侯紓行禮。
夏侯紓示意她不必拘禮,然後走過去,才發現她抄寫的竟是一本自己從未見過的樂譜。一般人為求心靜,多是抄寫佛經,未料姚韻春的癖好竟如此特殊。不過歷經了這麼多事,她還能如此平淡,想來這樂譜是功不可沒。
那本樂譜名為《錦弦》,夏侯紓也是精通音律之人,忍不住就多留意了幾眼。她的指尖輕輕滑過那本樂譜的封面,眼角餘光捕捉到了姚韻春的一絲不自然。那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神色,彷彿隱藏著某種秘密,但轉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夏侯紓微微蹙眉,心想或許是自己眼花,並未深究。她繼續翻看著手中的樂譜,每一個音符都如同涓涓細流,流淌在她的心頭。那和諧的韻律、鏗鏘悅耳的節奏,無一不彰顯出作者的深厚功力。她不禁心生敬意,好奇地問:“這本樂譜韻律和諧,鏗鏘悅耳,不知哪位高人所作?”
姚韻春早已神色如常,溫聲細語的答道:“這本樂譜乃亡姐在世時命宮中樂師為民女所作。”
夏侯紓怔了一下,難怪姚韻春剛才會露出那樣的神情,原來這是姚槿秋留給她的遺物。夏侯紓不動聲色地將樂譜放回原位,目光在昔日金碧輝煌的宮殿內流轉。又道:“姚二姑娘性格恬靜,我平日裡也從不打擾。若你有任何需要,儘管差人前來取用。若有宮人內侍敢怠慢,你也不必寬容,儘管告訴我。我雖非六宮之主,但我也容不得欺軟怕硬的行為。”
姚韻春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多謝賢妃娘娘關愛,民女並無所求,宮人們都待民女極好。”
夏侯紓看著姚韻春,心中暗自嘲笑自己的多餘舉動,無奈地一笑。她隨即向姚韻春告辭,轉身走向飛鸞殿,結束了這次無謂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