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少禽在前優哉遊哉,沈稷隨後面露森然。
頭前引路的隔三差五便會一臉諂媚地回頭看看後者,而後者則面無表情地籌謀著應該在何時何處下手結果了前人。
二人一路延棧道直上絕壁,不多時,眼前已是高低錯落的經閣和莊嚴古樸的靈骨堂。
“來這裡幹什麼?”這裡果真如解少禽所言人跡罕至,除了偶爾兩三聲雀鳥的鳴叫,便只剩下寂然——可棧道狹窄,兩人並排都尚嫌不足,所以解少禽帶他來此絕非是晨練那麼簡單。
“大人不是想殺我麼?本官當然要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免得大人惹禍上身啊~”解少禽轉頭一笑,繼續徑自邁著方步往前走,絲毫不懼身後沈稷已經出鞘的雙刀。
“不過大人最好先跟我來看一件東西,到時候若還想動手的話,本官悉聽尊便就是。”
沈稷的刀鋒停在瞭解少禽背門不足三寸的地方,躊躇了片刻之後他還是選擇了收刀入鞘,此刻從背後結果一個手無寸鐵的書生何其容易,但若是佟林,又會否如此卑劣呢?
解少禽像是早就看出了沈稷不會動手,不緊不慢地維持在足夠被他一擊斃命的距離上。
又走了不遠,他推開了左手邊的一扇門,“沈校尉,請~”解少禽頷首一笑,繼而自己邁步先進了屋內。
沈稷向門內看去,發現這不過是一間鑿山壁而成的靈骨堂,區區三丈見方一眼便可望盡,三面牆上都是一尺長寬的格檔,裡面擺滿了一模一樣的靈骨罈。
房間裡面很乾淨,顯然經常會有人來打掃,每一個靈骨罈前面都擺著一個小小的牌位,上面寫著的是死者的姓名和生卒年。
“好地方,適合你... ...”沈稷的手按上了刀柄,隨時都可以將解少禽的脖子一刀兩斷。
“沈校尉誤會了,本官還年輕,並沒有打算尋死,”解少禽不知道從何處找來了一塊棉布,然後竟像毫不在意身後的催命判官一樣,轉身挨個兒擦拭起了靈骨罈,“大人可知道這裡供奉的都是什麼人?”
“這裡供奉的,都是孫氏叛亂之時,死難的山陰百姓... ...”不等沈稷開腔,他便搶過話頭自顧自地滔滔不絕起來,“你難道不好奇,為什麼絕悔道的比丘不信生死輪迴之說卻偏偏對遺骸奉若神明?”
“因為他們覺得,遺骸是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最真實的證明——他的話可以被篡改,他的事蹟可以被淹沒,但唯獨他的骨殖,即便是四散飛揚,也永存與天地,所以,對生命最大的敬畏,便是尊重每一個死者的遺骸。”有的靈骨罈實在太低,以至於解少禽只能蹲下身子低著頭去擦拭,可他擦拭得非常仔細,彷彿每一件都是價值連城的珍玩。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顯示你的悲憫之心?如果是,那我可以因為你的表現讓你死得痛快一些。”沈稷冷笑,鶼鰈稍稍抽出寸許便是寒光乍洩。
“這些也不都是我山陰的百姓,兵禍一起,那些刀槍豈會識人索命?那場禍亂之中有不少都是不明所以的外地客商,只是因為與孫家有瓜葛便被當做逆黨處死,更有甚者,如客居孫家的親屬,也都因為莫須有的罪名送了命... ...”解少禽語氣越來越低沉,言辭中滿懷感傷。
“可這些人都是因為你的一己私慾和呂放的貪心不足才丟了性命,而且,你忘了我師父和... ...她... ...”念及惜紅,沈稷只覺得鼻子微微發酸,除了悲慟,更多的是愧疚和悔恨。
“你如果還記得他們,為什麼不過去看看?”解少禽伸手指了指自己背後的那面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沈稷很快找到了兩個牌位,一個寫著林,一個寫著紅——既不是名字,更不是姓氏。
“火化入殮的時候,佟林還是朝廷欽犯,若是寫上名字便要挫骨揚灰——他是義士,不該有此下場... ...所以他和那位姑娘都只能如此。”說著,解少禽又從懷裡摸出一塊棉布扔給了沈稷。
“我記得你的面具,當時你和他們在一起,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誰,而且你面對我時四溢的殺氣也證明我猜的沒錯,本來昨夜就想告訴你的,可惜我喝多了,哎~貪杯誤事啊~”解少禽自嘲般地笑了笑,手下卻依然不斷地擦拭著,額角已經隱隱滲出了汗水。
“這裡,一直都是你在打掃?”
“不過是我,還有老範——哦,就是昨晚那個來儀軒的老闆範猗。”
“... ...多謝。”
“怎麼?不想殺我了?”
“好好做你的官,記得你今日的性命,是這些百姓保下來的。”
“呵呵~沈校尉,你真的太不適合官場了,因為我若是你,絕不會跟來,這裡上不臨天下不接地,若有埋伏,三五人便可以取你性命;也不會就此輕易罷手,你怎知我不是在逢場作戲又或別有用心?”解少禽轉過頭,卻發現沈稷正仔細的擦拭著兩個靈骨罈全然不理會他的一席話——他幾乎貼在了牆上,伸雙手護著兩個罈子,擦兩下這個又擦兩下另一個,肩背手臂都止不住微微的顫抖。
“你能把他們照看好,就值得我饒你一命... ...”
葉浚卿一直在門外聽著兩人的對話,他從精舍一路跟到了這裡,因為他發現為昨晚那個年輕人引路的,居然是堂堂山陰太守,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人也許便是他飛黃騰達的契機。
“沈兄?”
“葉公子?”
一者實為有心,一者確是偶遇。
“二位認識?”解少禽轉過頭,看見門口站著一個白衣飄飄的年輕人,他的臉幾乎和他身上的素白袍一樣的白,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白得讓兩頰的凹陷顯出了青黑的陰影,一對深陷的眼眶更突顯高挺的鼻樑,加上兩片單薄的嘴唇,讓人忍不住想要上去攙他一把。
可是那雙眸子裡綻放的精光卻絕非一個虛弱之人該有的樣子。
“這不是解大人麼——晚生葉浚卿,叩見太守大人!”葉浚卿撩袍跪倒,弄得沈稷一時有些尷尬,論名爵他比白身強不了多少,可是若要他對解少禽屈膝,尤其是在佟林和沈惜紅的靈位前,那是萬難。
“起來吧,這裡沒什麼大人小人的,不過是三個別有懷抱之人罷了~”解少禽很聰明,一句話就化解沈稷的尷尬。
“葉公子,來這裡做什麼?”對方畢竟幫過自己一把,所以沈稷覺得不該表現得過於冷淡——殊不知這正是葉浚卿要的效果。
“哦,多虧沈兄和那位先生的仙方,適才拜託寺裡的比丘去替我煎了一副,喝完大有起色,憋在精舍許久,所以四處轉轉,不想就遇到了二位。”葉浚卿微微一笑,毫不避諱地邁步走進靈骨堂,對著解少禽深施一禮後向沈稷略一拱手——他要解少禽知道,他與眼前這個他不敢怠慢的人關係非比尋常。
“哦,那藥管用就好,昨天多虧葉公子仗義相助... ...”
“哎~沈兄這話就遠了,疏難扶危本是君子之責,何必多一個謝字?況且我與沈兄一見如故,更不必如此客套了!”忽然間他像是發現了什麼一樣,專注地盯著沈稷手邊的兩個靈骨罈看了許久,良久之後猶疑道,“沈兄,這二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