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晝同尹繼善一腳前一腳後走著,聽到尹繼善的話突然頓住,可很快他就醒過神來,一笑說道:“奴才主子開玩笑有個題目分寸兒,這可是國家大事!傅恆遇刺你尹元長恐怕不能這麼從容。”
“真的是遇刺,不過傅恆沒受什麼傷。”尹繼善道,“是金川部落色勒奔的流民乾的。刺客被拿住又被放了。”弘晝更加驚訝,歪著腦袋說道:“這可真夠撲朔迷離了,傅恆這個怪傢伙——走,紀昀屋裡說話!”
紀昀昨晚接見幾個省的圖書徵集局司的人一直熬到雞叫才和衣而睡,晏睡遲起是他一貫的作派。弘晝和尹繼善進來,見劉墉已經端肅坐在外間等候,裡邊紀昀猶自鼾聲如雷,不禁都是一笑。尹繼善道:“這是和親王爺,還不趕緊請安磕頭?——這是劉延清的公子劉墉,票擬已經出了,都察院行走、軍機章京、掛右都御史銜。”劉墉便忙行禮。
“罷了罷了!忙人跟閒人行什麼禮!”弘晝滿臉嬉笑,竟用扇柄子敲敲劉墉的頭,說道:“不用介紹我也知道他是劉統勳的兒,是劉統勳模子裡刻出來的,一絲不走樣兒——我來看看紀大煙鍋子。”說著挑簾進內屋,擰著紀昀耳朵說道:“起來起來!他孃的也不看看什麼時辰,打著呼嚕只顧挺屍!”
紀昀黑甜夢酣間被擰耳朵擰醒了,正想發脾氣,一眼見弘晝笑嘻嘻站在床前,猶恐看花了眼,揉揉惺忪睡眼,一骨碌爬起身來,笑著伏地請安,說道:“我們家的帶著兒子來看我,正逗兒子玩兒,王爺擰醒了我。您來的真不是時辰兒……請爺外頭寬坐,我洗一把臉就出來。”
弘晝笑著出來,也不揀主位客位,靠西牆亮處大咧咧坐了,問劉墉道:“延清公平日吃什麼藥?問他他不肯說,怕我賞,你說給我聽。”劉墉起初覺得拘束,見他散漫隨和,也鬆弛了些,因問及父親,忙起身回道:“尋常只是川貝、冰片、安魂息神丸,應急用御賜的蘇合香酒。喝一小口心跳氣悶就緩一點。”弘晝按手命他坐下,說道:“這裡放著神醫葉天士,昨晚我頭暈心跳,一針就好了——回頭請來好生給他看看。那起子御醫沒一個及得他的。我要帶回北京叫他主持太醫院!”又問:“你這麼早過紀昀這邊要回差使麼?”
“是我叫他過來的。”紀昀用毛巾揩著臉出來,笑道:“查圖書查出大案子了!有個張老相公,家裡藏著崇禎皇帝的玉牒,揪官到府,他原來姓朱不姓張,還有幾份福建遞來的逆書,說朱三太子的長公子現在呂宋,聚兵十萬要打回來尋見三太子再興明朝。抖弄出來兩下一對茬,這個案子比易瑛的還大十倍!所以叫劉墉過來核對一下。”
尹繼善不禁心頭一震,從康熙八年始,“朱三太子”就像夢魘裡的幽魂一樣時隱時現,成了歷代朝廷天子的心病。在他看來,這連個平常夢話都算不上,但康熙、雍正到乾隆,聽見“朱三太子”就像半夜遇見了鬼,有一案查一案,拿一個殺一個從不打個遲疑,如今逆書又查出個張老相公,這人又完了。正想著,弘晝說道:“我算了算,至少也捉過十四個朱三太子了。順治十七年,康熙六十一年,雍正十三年。朱三太子活著也一百多歲了,孫子也老了——你們奏吧,看皇上什麼決斷,這事是朝廷的忌諱。”
“王爺和元長怎麼一道來了?”紀昀也不願沿這題目說,笑著一一奉茶,“您來南京,見主子必定有要緊事。”弘晝似笑不笑,扇骨兒打著手心漫不經心說道:“我送那位朵雲——莎羅奔的夫人來朝天子。北京下霜了,這裡是江南仍舊秀色一片,高處不勝寒,也想來暖和暖和。有些話奏摺不好寫,想當面跟皇上奏說。”紀昀笑道:“那一定是要緊話,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弘晝因將朵雲在北京叩閽不成,劫鬧兆惠府的事說了,卻隻字不提魏佳氏移宮情形。尹繼善深知這件事不足以驚動這位王爺親來金陵,也將傅恆棄舟上岸驟然遇刺的經過備細說了。弘晝聽了一笑,說道:“她這一鬧朵雲就更不好辦。和張老相公的事一樣,事無關情相連,哪個廟都有屈死鬼真是一點不假!”
“不早了,咱們一處去莫愁湖吧。”紀昀掏出懷錶看了看,對劉墉道:“張老相公玉牒一案不可忽視,一定要查出他本來姓氏是不是朱姓,是不是假冒的朱三太子。據你上次提審,似乎暗地沒有結黨聚眾的事,四鄰具保也說他平日安分,我看就不必當做逆案料理。皇上正在南巡,要有祥和之氣,查案子聲勢越小越好,不要動不動滿街都是衙役,善捕營的兵。牽連的太多,下頭人好大喜功只圖買好,於政局不利。你是方面大員了,要有大局觀,不要拘泥到案子枝節裡去。黃天霸他們升官心正旺,不要把勁使在這上頭,青幫鹽幫漕幫江湖黑道里明面維持朝廷,吳瞎子是侍衛,顧不過來,叫他們一處會商一下,由黃天霸接管緝捕拿盜的事。告訴他們,皇上有話,緝拿黑道賊匪同夥,要按野戰軍功行賞。三年治安太平,封侯也是指望得的。就這個話,你去和他們會議。”
劉墉得了指示立即起身告辭,尹繼善便也起身,對弘晝和紀昀說道:“我今日過江起程去西安,這也就別過了。昨兒陛辭,萬歲爺還說,身邊得用的人不多,延清雜務太多,見大家沒法分勞他又不肯偷閒,劉墉身上的差使不要砸得太重。紀公雅量高致詼諧多才,除了公務,要上下照應,我們多通訊,有事多替我主子跟前擔待。”紀昀一邊同著往外走,笑道:“這些何消吩咐?倒是你在江南久了,西安的羊肉泡饃未必吃得消——你帶誰去?”
“我帶袁枚去。”尹繼善道:“他是文官,不好在總督衙門安置。你跟吏部打招呼,下牌子署西安知府就是了。”紀昀笑道:“會意得,怕是到那邊單絲孤掌,連個彈琴下棋的朋友也沒有吧?”尹繼善和劉墉直送弘晝二人到儀門方才回來,劉墉去北書房,尹繼善自預備行裝約袁枚同行不述。
二人打轎趕往莫愁湖,待到時正是辰牌。行宮就在毗盧院下,是康熙二十三年就開始修建的。康熙六次南巡從來也沒住過這裡,是怕長江水漲漫堤決潰淹了這處低凹所在。自李衛當總督,江堤加高又加高加固又加固,大條石和石頭城相連。雍正十一年百年不遇的菜花汛離堤頂還有丈餘,可謂是萬無一失。乾隆愛這處景緻,上倚寺觀可聞暮鼓晨鐘,下臨莫愁湖可玩勝景顏色,因就住在這裡,百年老松翠竹楊柳掩映間紅牆黃瓦丹堊一新,遙瞻與北京暢春園彷彿。只是皇帝太后皇后既駐蹕於此,關防所禁,莫愁湖黃蘆白茅敗荷清漣依舊,沒了遊人畫舫點綴,偌大湖面不見片帆舟影,便顯得寂寥肅殺,秋風一湧寒波激岸樓亭孤疏,少了幾分柔媚。
行宮門口等候接見的官員很多,幾乎都認識紀昀,見他過來,幾個司道小官只遠遠站著痴望,山東安徽福建江西幾個省的巡撫忙就上來請安問好。紀昀笑道:“你們這些傢伙,這回買櫝還珠了,這是和親王爺!喝麵糊湯喝醉了麼?”幾個人忙又跪下給弘晝叩頭謝罪。弘晝笑道:“我沒穿王爺行頭,不怪你們這群王八蛋!你們吃紀昀惡罵了還不知道。當日蘇五奴長得漂亮,人們灌她丈夫酒,死活灌不醉,他男人說‘灌酒沒用,多拿銀子,喝麵糊湯也能灌醉了我’——這叫飲亦醉。成語,你們曉得麼?”說得幾個巡撫都笑,弘晝卻朝站在彩門旁的一個五品官笑著招手,說道:“這不是歸德縣的段世德麼?好嘛,五品堂皇當上了,認不的五王爺了!——幾時升發的?”
“是是,卑職是段世德。”那五品官忙一溜小跑過來,磕頭請安笑道:“王爺一下轎我就認出來了。咱官太小,不能靠前給王爺請安。託王爺的福,今年信陽府出缺,卑職考成‘才優’,就選出來了……”弘晝笑道:“你給我弄的幾隻蛐蛐兒,鐵頭蒼背聲如嘎玉,好極!連十三貝勒的‘無敵大將軍’都叫咬斷了大腿。先說好,你升官跟我毫不相干。再給我弄幾隻鵪鶉來,信陽府鵪鶉好玩的。”段世德笑得滿臉花,說道:“這好辦,回去我就叫小廝們去買。王爺放心,一定不去攪擾百姓,這是卑職的私意兒,誰叫我是王爺旗下奴才呢!”弘晝搖頭道:“春天的鵪鶉叫‘春草’,最窩囊軟蛋,秋天的叫‘秋白’,也罷了。冬天的鵪鶉蛋人暖出來,叫‘冬英雄’,要養過三年皮老筋強,要常往人堆裡帶,教它不怕人不怯陣,太瘦沒勁太肥了榔槺,養得聽見公鵪鶉叫,它就乍翅伸脖子紅眼要鬥。那才是上好的冬英雄……”
他口說手比正說得興頭,卜義從儀門裡頭小跑著出來,打千兒請了安,微喘著說道:“萬歲爺在長春軒,聽說五王爺遞牌子,叫和紀中堂一道進去呢!”弘晝興猶未盡地咂咂嘴,對紀昀道:“曉嵐,咱們進去。”
行宮沒有甬道,大小錯落的殿宇亭閣都是請江南山子野[1]
按蘇州園林格局建成,一路沿湖朱欄長亭銜接,欄邊長板相連,隨時可坐可依。卜義帶著二人曲曲折折逶迤而行,隨手指點著那裡是正殿“日升殿”,是皇上接見大臣處;左邊“月恆殿”,是皇后居處;右邊“星拱院”,是那拉貴主、陳妃何氏魏氏嫣紅英英起居;星拱院向西仍叫慈寧宮,是太后住著……說著已見王恥笑嘻嘻迎了出來,便道:“這回廊向西那座壓水亭子是仿北京老廉親王書房造的,皇上日常就在這裡批摺子見人,叫‘長春軒’。”說話間王恥已到跟前,急打個千兒說道:“二位爺進去動靜輕些,皇后在軒裡彈琴,皇上在那裡吟詩呢……”二人略一定神,果然聽見琴音叮咚清越掠水而過,軒外廡廊站著一個不足三十歲的青年官員,形容孤峭消瘦面色蒼白,戴著六品頂戴。見弘晝盯著他看,紀昀小聲道:“竇光鼐。二十二歲中一甲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現在跟我在四庫全書上行走。頭一份彈劾高恆的摺子就是他寫的。”弘晝點點頭沒言語,便聽琴音嫋嫋中乾隆吟道:
草根與樹皮,窮民御災計。敢信賑恤周,遂乃無其事。茲接安撫奏,災黎荷天賜。控蕨聊餬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攙以粟,煮熟充飢致。得千餘石多,而非村居地。縣令分給民,不無少接濟。並呈其米樣,煮食親嘗試。嗟我民食茲,我食先墜淚。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勝,遑忍稱為瑞。郵寄諸皇子,令皆知此味……代代應永識,愛民悉予志……
紀昀聽著,這詩就溫婉藻飾上說,無論如何算不得佳作,但乾隆句句吟來,悲酸矜憫之情溢於言表,尤至‘我食先墜淚’一句,心悽心顫出於至情至感,聽得紀昀和弘晝都心裡一陣酸涼,眼中瑩瑩淚珠欲垂。正悽楚間,乾隆在軒內說道:“你們三個都進來吧。”於是弘晝打頭,紀昀竇光鼐隨後魚貫而入。
竇光鼐還是頭一次離得乾隆這樣近,尋常像這一等官員都是匍匐在地,頭也不敢抬,大氣也不敢出,他卻恭敬叩了頭便長跪挺起身來,見迎門一張碩大寬闊的木榻上乾隆盤膝而坐,榻上矮桌卷案,壘壘疊疊垛的都是文書奏摺,還放著幾隻小黃布袋,都可只有通封書簡大小,中間還擺著一個深口寬沿的大碟子,裡邊的黑米煮熟了,吃得還剩一少半,猶自微微冒著熱氣。皇后卻不在外間堂內,竇光鼐留神看時木榻北邊一色明黃紗幕牆隱隱微風鼓動,才想到是一紗之隔皇后在裡邊屋裡。
乾隆見他這樣瘦弱身軀,跪在自己面前毫無愧怍畏縮之相,不禁暗想:“此人膽大如斗。”卻先不理會他,對弘晝道:“這麼遠的道兒,難為你一路不停趕來,也不住驛館,叫人整日放心不下。兄弟你這放浪不羈的性子幾時才能改?”說著挪身下炕,親自扶起弘晝,對紀昀說道:“你也起來坐著。”卻不理會竇光鼐,又命王恥:“給你五王爺和紀大人上茶!”彷彿看不夠似的,上下只是打量弘晝,說:“似乎瘦了點,不過精神氣色看去還好。”
“皇上氣色沒有臣弟想得那麼好。”弘晝接茶不飲,輕輕放在几上,也是一臉兄弟親情盯著乾隆,“我是個沒頭神,住驛館太嘈雜熱鬧,地方官上手本參見說話,都是些屁。我也真不耐煩聽。走一道兒住幹店聽小人們議論錢糧,評騭朝臣忠奸好歹,說家務甚或聽潑婦敲盆子罵街,我覺得比在驛館裡迎來送往聽請安說逢迎官面話要受用些子。”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連滿面正色的竇光鼐也不禁莞爾。
乾隆笑了一陣,恢復了常態,指著那盤子黑米,說道:“這是安徽太湖縣唐家山百姓的口糧,竇光鼐送來的。今天單獨召見光鼐,也為說這件事。不但朕,皇后,除了太后老佛爺,所有後妃每人一盤,都要吃下去!朕和皇后兩份,皇后身子弱,朕替她進,還沒有進完……午膳還接著進黑米,朕要永世記著這米的黴味……”說著深長嘆息一聲,“那些黃袋子裡也是黑米,由內務府分賜諸王貝勒,看著他們吃完它!”他說著,幾人已聽見皇后在內間隱隱的啜泣聲。
“皇上此心乃是堯舜之心。”紀昀聽得鼻酸,已是墜下淚來,拭淚跪了說道:“太湖縣魚米之鄉,乃至百姓受此飢餒,這是宰相之過。求皇上把剩餘的米賜臣,臣吃完它,皇上您就不必親自再吃了……”說罷連連頓首,膝行數步端起寬邊盤子,手抓著塞進口中,一邊嚼一邊流淚,一粒一粒都拈起,吃完了它。竇光鼐直挺挺跪著,也是熱淚橫流,喑啞著嗓子道:“臣奉召見,原是預備著承受皇上雷霆之怒的。皇上體天恤民之心恪於九重蒼穹,仁心已被飢寒草民,臣心裡真是感愧無地!‘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羅綺庭,偏照破亡屋’。以此心治天下天下無不可治之事!”弘晝也心情沉重,點頭道:“我從內黃過,內黃百姓有吃觀音土的——當然是為數不多。但臣弟想,為數不多也不可輕忽。”
“糧食放黴發黑才分給百姓,要追究地方官失職責任!”紀昀吃慣了肉的肚子,多半盤黴米下去五內不和,恨恨地說道:“為富不仁的劣紳,要榜示四鄉羞辱他們!”
乾隆聽了點頭,說道:“竇光鼐,朕讀過你的殿試策論。學問很好,字寫得也好,梗直了些,沒有點進三元傳臚,也為辭氣顯得激烈,少了雍容之氣。你還很年輕,朕寄厚望於你,不要在四庫上行走了,回都察院辦差,專管民間採風的事。叫你進來不為讓你看朕進黑米膳,是給你密摺專奏之權,替朕‘偏照’一下破亡屋。”王恥聽著,已從大頂櫃上格里取下一個鍍金頁子包鑲的小明黃木匣子,捧過來遞給竇光鼐,說道,“這把金鑰匙竇大人您收著,一把留主子爺那兒,有奏事摺子不交軍機處,送內務府直呈皇上。密摺一定自個親自寫,批下去的硃批看過之後要回繳皇史宬存檔的。請大人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