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離開桃葉渡,沒有再到別的地方悠遊觀覽。踽踽回步向總督衙門踱著,心中猶自思潮翻湧,一時惆悵無奈,一時淒涼悲酸,一時又覺會心溫馨……還夾著莫可名狀的擔心與希冀。滿街光怪陸離的燈火人群,嘈雜熱鬧的叫賣呼喝,俱都充耳不聞,紀昀兩次請示“要不要叫個轎子”的話,也都沒有答話。直到金在門外請見,乾隆才從遐想中憬悟過來,發覺自己已置身在總督衙門琴詒堂內,乾隆沒有立刻叫金進門,眼見英英進上的參湯,他也吩咐“不用”。接著嫣紅便捧上茶來,一邊往茶几上安放,一邊詫異地覷了乾隆一眼,說道:“主子,您好像不歡喜?——紀大人,你們轉到哪兒去了,主子敢情是撞了什麼?”
“你怎麼知道朕不歡喜?朕是有點心事。”
“是奴婢瞎猜的。瞧著主子有點恍惚,眼瞼下頭有淚痕似的……”
乾隆這才覺得臉頰顴面上略略緊結,眼角里還噙著淚,忙要熱毛巾揩臉,這才吩咐道:“金進來吧!”金一提袍角跨檻而入,就地兒打千道:“奴才金給主子請安!聽主子在外遇見了易瑛,劉統勳一急,犯了病兒不能過來。瞧主子氣色,倒像不相干似的——沒有受驚吧?”乾隆不禁一個愣怔,詫異地看一眼紀昀,又注目一下守在天井外階下的端木良庸和巴特兒,說道:“這麼快的耳報神?”
“是臣通報劉統勳的!”紀昀雙膝“撲通”一聲長跪在地,連連叩頭說道:“皇上身蒞不測之地,見不測之人。臣職在中樞,護衛有責,又不能當場諍諫,只好差馬某向劉中堂、尹中堂報警……當時情勢主上明瞭,實是事不得已。臣心中惶懼萬分,焦憂如焚……萬一易瑛梟獍禽獸之性大發,有傷主子分毫,臣……也是不預備著生還了……”說著,已是淚如泉湧。嫣紅英英這才約略知道來龍去脈,聽說見了易瑛,都唬得臉色蒼白,怔怔盯著乾隆,皺眉不語。
乾隆一笑,雙手一合交叉握起,說道:“世上的事,你參不透的多著呢!老百姓常說‘天理良心’,天理就是道,良心就是情,一件事除了道理,還有情緣呢!你還得好生閱歷,單讀幾本子書,不夠用。”紀昀叩頭道:“這個‘閱歷’臣沒有,也不想有。主上一身系天下蒼生安危禍福,豈可以尋常百姓情理而論?這個話臣不敢奉詔,期期不奉詔!”“你這話也在天理良心裡。”乾隆噙茶漱口,站起身來,“易位而處,朕也會這麼做。朕自己尚且坦坦蕩蕩無懼無恐,倒唬得你們個個不安,嚇倒了劉統勳——走,瞧瞧去!”
紀昀叩頭起身,以袖拭淚,嘆道:“豈止不安而已,臣真是魂不附體,猶如身在噩夢之中!直到此時還是骨軟如泥——延清公過來了。”乾隆看時,果然兩個太監一邊一個,架著劉統勳進來,見了乾隆,掙著要伏身行禮,乾隆忙搶上一步,親自扶住了,心裡感動,口中卻笑道:“你這是何必?易瑛也是人,朕射虎殺熊,廝打格鬥本領不亞於平常侍衛。真動起手,她未必是朕的對手——你就擔憂驚嚇到這份兒上……你但凡心思放寬些子,何至於剛過天命之年就衰憊到這份子上?好生作養點,你還得準備著侍候朕的兒子……”說著,也淌下淚來,扶著劉統勳坐在安樂椅上。
“臣真是無能無用之極……恨不得心剜出來,感恪得主上不要再輕離廟堂……”劉統勳臉色本來黝黑,此時又青又黃,眼淚拭了又出,顫巍巍接過乾隆親手遞來的參湯。略呷一口便放下了,喑啞著嗓子說道,“臣半輩子主管刑部,審過多少兇險狡惡之徒。江湖上死不皺眉的好漢確是盡有的,但更多的都是心狠手辣毫無理義可言之人。主上太仁了,像宋襄公要吃虧的……不說這些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乾隆心裡酸熱,說道:“朕聽進去了,聽進去了……以後不這樣了。”“和這個易瑛,沒有以後了。”劉統勳道,“臣已下令,所有原定負責緝捕的軍隊、衙役、南京地方黑白兩道,不延時分,水陸兩防,立刻動手擒拿‘一枝花’!”
乾隆沒有言聲,微微點點頭回到座上,看一眼剛剛從北京阿桂處轉過來的奏摺,一沓子都取過來,瀏覽著奏議目錄,輕輕又丟了桌子上,說道:“今晚和易瑛談了一個半時辰。說得很多。也很交心,受益心得也很多。朕親口赦了她,這個事紀昀是知道的,易瑛也已從化。既已從化順法,擒得到擒不到,也就是件無關緊要的事了。朕放一句話給統勳,你是我大清的中流砥柱,功在社稷。為易瑛這案子焦勞憂勤數年,僅就能使朕與她這平和一晤,也是值的。這個案子可以銷掉了。擒到擒不到,都以擒獲伏**績論勞。”紀昀道:“那是主上逢場機變的言語,還是應該以律公辦。”乾隆不冷不熱地說道:“你們自該依律辦差。《大清律》三千條,說到根上,依的是三綱五常。所以綱常還管著律條。君無戲言,朕要赦她,恐怕你紀昀難以抗旨。”
紀昀暗中咬了一下嘴唇,說聲“是”,沒敢再饒舌。劉統勳卻道:“皇上也應遵道,也是依三綱五常仁教義正,這萬里江山世界才治得好。以臣佈置,易瑛就是插上雙翅,恐也難逃出南京。臣切盼皇上以公天下之心剖理此案,不為易瑛巧言花語所動。”紀昀這才憋出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道是無情還有情嘛。孔孟之道,源於仁,仁呢?自人之惻隱而來,還是個‘情’。有時,人情就是天理。”乾隆不動聲色反駁兩個臣子,“你們不要以為朕是個濫好人。殺劉康、喀爾欽,還有前頭的諾敏,年羹堯,山東的齊氏,朕都參與其事,還有後頭的高恆、錢度,恐也難逃王綱。但易瑛其人,有可恕之情。”
“易瑛兩次嘯聚,三次聚眾造反,傳佈邪教蠱惑民心,劫掠府庫,擅殺職官。犯的十惡大罪,這樣的巨寇,自三藩之亂後僅見,斷無可恕之情?”劉統勳聽聽,乾隆的話怎麼說都是開脫易瑛的意思,輕咳一聲,在椅上躬身說道,“孔子曰克己復禮為仁。禮就是上下之序有定不紊。臣以為即使易瑛不能生擒,也必要挫骨揚灰,以為後者儆戒。赦掉易瑛,以後部議謀逆大罪,刑部何所措辭以奏天聽?”
他雖體氣衰弱,精神也顯得委頓,但這話說得毫不容讓,字字鏗鏘擲地有聲,乾隆也不禁點頭,說道:“延清說得有理。易瑛現在能否落網尚在兩可之間。但以朕思量,她有可恕可赦之情。”
劉統勳紀昀,連同嫣紅、英英都用目光注視乾隆。
“她沒有立號稱王,沒有攻城佔府,沒有想奪江山稱帝的心,造反僅為自保。與尋常反賊有所不同。”乾隆說道,“朕……和她談了很多,原是一個無罪良善女子,被逼受迫一步一步身陷大罪,這又是一條;這樣的人上山扯旗放炮,地方官,當地縉紳有罪,朝廷也要分擔一點干係,朕也為她分一點責。自從山東河南流竄兩江以來,她沒有再行起事作亂,言談之中,頗有悔罪向化之心,這又是一條。幾次三番與朕陌路相逢,這次覿面相交,也沒存加害之心,既有福緣見朕,良久交談,毫無冒犯,這也是她的福緣。昔日曾靜張熙,懷邪書幹說岳鍾麒起兵造反,論起心地,曾靜之惡遠過易瑛,先帝不但不誅,而且授職加官。難道先帝也錯了?拿人為什麼?還是怕她造反,審訊刑罰為什麼?也為的‘以儆效尤’。她不造反,也沒人‘效尤’,怎麼不可恕赦?”
這純粹是強詞奪理,巧言令色出脫易瑛了。儘自乾隆信口雌黃,兩個人反覺更難措詞駁回。劉統勳嚥了口唾液,乾隆自己親自為易瑛分“罪”,臣子還有什麼話說?紀昀卻道:“天作孽猶可逭,自作孽不可逭。易瑛大逆作反,公然抗拒天兵,乃是自作孽!皇上即位之初,即下旨誅戮曾靜、張熙。今日又要赦易瑛援引此例,臣不能明白。”
“易瑛是天作孽在前,被逼自作孽在後。”乾隆一笑,說道,“這真有點坐而論道的意味了。你是不信理學的,朕也甚厭理學家責人苛刻。先帝不殺曾靜,朕殺了。朕不殺易瑛,朕的兒子將來要殺,也由他去。”他為自己辯言奇思妙想得意,喝了一口茶,又復一笑。
劉統勳和紀昀還在搜尋道理說服乾隆,忽然外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眾人看時,卻是尹繼善匆匆進來,他臉上尚冒著細細油汗,也不及擦,向乾隆打個千兒,說道:“奴才給主子請安——易瑛,已經被圍在城東門外二里的觀楓樓上了!”
乾隆心裡一沉,易瑛到底還是沒逃出劉統勳的手心。他似乎有點心慌意亂,又帶著莫名的惋惜,還有一絲既來之則安之的釋然,鬆弛地坐回椅中,說道:“起來吧。慢慢講不著急。現在情形怎麼樣?”尹繼善起身擦汗,說道:“她走東門逃跑。黃天霸的底線怕城外沒有佈置,在東門裡邊動了手。可恨燕入雲臨陣倒戈助敵,黃家手下幾個人彈壓不住,在那裡一場混戰。黃天霸帶人搜烏衣巷和桃葉渡,怕她走水路,又到燕子磯提調水師封鎖過往船隻,見到報警趕去,十三太保黃富揚重傷,十二太保黃富名已經活活累死,青幫的人不分敵我亂打一氣,易瑛乘亂奪門出逃。幸虧城外歇駕亭駐軍接到了劉墉警報,一千多人四面包圍,壓迫著易瑛五個人退到了觀楓樓,現在憑樓據守,抵死不肯投誠!”
“這個燕入雲真是無可救藥的混賬!”劉統勳兩手拍著椅把手,氣得臉色鐵青,“——喂不熟的狼羔子!劉墉在那裡督陣捕拿麼?——我要親自去一遭!”紀昀問道:“驚動了城裡百姓沒有?”尹繼善道:“沒有多大驚動。那裡居民本來稀少,又是夜裡,有幾個閒散遊人以為是打群架,想看熱鬧,守城門的兵士把他們擋回去了。”金見劉統勳撐著手站起身,忙道:“延清公,你剛剛氣色好一點,陪主子這裡坐著說話。我和元長去觀楓樓。那幾個賊男女走了一個,您只管拿我是問!”
乾隆的心緒一下子變得很煩亂,想到方才還和易瑛在秦淮河畔談心散步,頃刻之間又逢大變,竟爾被困高樓身陷重圍,倒像是自己親手斷送了她似的,說不出的一股滋味。因放下手中茶杯,說道:“朕也去看看!”尹繼善聽了無甚說得,但金劉統勳聽乾隆方才迴護易瑛,深恐他當場再赦易瑛,更令人難措手足。劉統勳正要勸阻,紀昀說道:“主子依著我說,不去為好。現下情勢如同水火,冰炭總歸難同爐!易瑛惡貫滿盈大罪滔天,該當如此下場——主上,這裡滿案奏摺文書,無論抽出哪一件,都比易瑛的案子要緊得多,您不值夜半三更到那裡,親眼看她受擒就死……”話未說完,乾隆已經向外走。只好跟著出來。尹繼善快趕幾步出了琴詒堂天井外院,大聲道:“備馬!——把我平日騎的那匹菊花青也牽出來!”說著,便聽拱辰臺方向三聲沉悶的午炮。已是深夜子正時牌了。
觀楓樓坐落在南京東門外約二里之遙,沿通往明孝陵神道北側兩箭之遙。北邊山坡一株雜樹沒有,甬道南側一漫下坡,坡下嶺上全是枝繁葉茂的楓林。秋日葉老,登山四望,猶如淹在紅海之中,赤潮翻湧葉聲如山呼海嘯,濯人心目,神道兩旁丈許高的石馬石羊石象石翁仲像海中游泳的怪獸礁石時起時伏若隱若現,東望長江,浩浩煙水極目天際,西瞻金陵龍盤虎踞堅穩沉實。袁枚遊此勝景,因見無亭閣點綴,特籌金建了這座“觀楓樓”,雕甕插天重閣玉宇,上設亮亭,周環迴廊,高矗在萬頃楓林之中蔚為大觀。
但此刻正是子時極深之夜,山高月小風寒露重,烏藍的天穹隱隱有幾片薄雲緩緩移動,蒼溟的崗巒在虛渺的微靄中起伏不定,彷彿無數魍魎魃魅倏來倏往竄伏跳躍。幽黯陰沉的楓樹叢在微風中不安地動來蕩去,甬道旁那些巨大的石雕人獸也隨樹時起時伏,伴著楓林似歌似哭又似譁笑的喧囂,顯得分外陰森。乾隆一路都無話,策鞭攢行,眼裡一片恍惚,心中時而茫然,時而又覺得莫名的淒冷落漠。眼見前面密密麻麻的火把,一匝火線圍成一個橢圓,半斜在山坡上,似乎誰用金筆在黝黑的大屏上畫了一圈,乾隆便料是被圍的觀楓樓所在了,心裡又是猛地一個沉落。果然尹繼善在側旁揚鞭一指,說道:“前頭就是了!”
一眾人加鞭飛馳,頃刻便到觀楓樓前,劉墉早已得報,火把叢中滿臉油汗迎上來,正要行禮,乾隆一擺手道“免了”。便下了那匹菊花青坐騎。尹繼善滾鞍下來便問:“情勢怎麼樣?”劉統勳一邊踏鐙子下馬,吩咐劉墉道:“小聲傳令出去,所有火把全部熄掉!你這叫什麼?薄薄一個圈子亮給易瑛看!她們武藝精強,選一處突出去,你圈子跟著套她?”
“是!”劉墉忙答應一聲,傳出號令,折身回來說道:“樓上四女一男,燕入雲背上捱了黃天霸一刀,傷得不輕。那個韓梅也被黃富清刺了一刀,易瑛三人都帶輕傷。現在據樓死守,不肯答話。我想,這麼死死圍定,待到天明一擁而上生擒他們。夜裡不能混戰,容易給她可乘之機。”
乾隆望著黑魆魆的樓沒言聲。紀昀說道:“不能等到天明。聲勢太大了,驚動南京百姓都來圍觀,這千百人捉四五個人,傳揚出去很不好。迎駕日子又近了,添些子謠言,有損風光體面,最好是她能投誠。你們喊話了沒有?”
“喊了。她抵死不應聲!”劉墉身邊的黃天霸一身短打套扣緊身衣靠,手裡提著劍,說道:“這賊婆娘是有些邪門——幾次衝進樓,裡頭橫七豎八擺著桌椅板凳,絆得人筋斗馬爬,根本到不了樓梯口。毛先——劉大人說那是奇門八卦什麼陣。我也衝進去看了,瞧著是凳子,靠近了就是牆,一堵又一堵,翻來翻去又回到了原處……既然要生擒,又不能驚眾,只好黎明時動手了。”說話間,黃天霸手下四太保廖富華已提刀到樓下叫陣。他是個黑大個子,嗓門兒又粗又渾,像隔著罈子裡邊說話,甕聲甕氣喊道:
“姓易的聽著!你們現在是甕中之鱉,還硬撐他媽的什麼門面?既然難逃一死,何如出來和老子痛痛快快乾一場,當縮頭烏龜有什麼意思?”
眾人靜聽,樓上似乎多少有點動靜。一時便見一雙隔扇窗戶洞然而開。卻是燕入雲影影綽綽據窗而立,朝廖富華指道:“廖老四,你逞什麼英雄?別說易教主,咱們沒有一道玩過?你們姓黃的哪個是我的對手?告訴你們,老子要和易主兒成親,洞房之夜,你少來聒噪!”
易瑛要與燕入雲此刻成親!樓下人都是一怔。乾隆不知怎的,泛上一股妒意,心裡滿不是滋味,抑著心頭火問劉墉:“這個燕入雲是不是從易瑛那裡投順過來的那個?”劉墉忙道:“是!他投順是為易瑛冷落了他,和另一個姓胡的近乎,他救易瑛,也還是因為舊情不斷。”說話間黃天霸一干徒弟們已經起鬨大聲噱笑:
“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這會子還撐門面辦喜事!”
“烏龜配王八,真正是一對兒!”
“笑死我了……這連根蠟燭也不點,就進了洞房……”
“這一回老燕可撿了個便宜貨,易瑛恐怕是洞房老手了,不知和多少男人廝混在一起了,如今輪到燕入雲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