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心裡想著我是杯弓蛇影是吧?我在那裡說過重陽節後再走,也都是假的。”易瑛嘆道:“他雖然看去是直率,但也留下些可疑之處。薛狗來南京,我們一到就問,今日提及,他理應關心,但始終沒有向我試探打聽。到南京,我們的居住,自己挑的地方他沒一處同意的,今天仍說要見誰都可,有什麼指令都聽,居住地卻避而不言。至於說我審量他……他說的確是直率,但我隱約覺得他有點以攻為守的意味。大詐似直大奸若忠,就是勝棋樓比武,細思也有點像在演戲——須防仁不仁,不信直中直。我們被他掌握得太緊了……明白麼?”
這樣說,一番道理也是剔筋剜骨了。其實喬唐二人也覺得到南京有些身不由己,處處受制約撥弄,但也只是“覺得”而已,這樣詳細理剖,由易瑛說出來,比自己想的甚或更貼切見真。唐荷想,若是蓋英豪背教反水,那可真是比劉統勳黃天霸更兇險十倍,心裡禁不住打了個寒慄……喬松道:“本來心裡平平安安的,您這麼一說,我也害怕了呢!我想,要真的是主子說的那樣兒,該早就出事了吧……”說著,也蹙起了眉頭,唐荷道:“要是他想我們已經是甕中之……那個那個,還要一網打盡呢?所以寧可小心些的好。既然八月十五沒事可幹,趁早兒乘船一水飄,回揚州我們就好辦了!”
“一切要如常應付,不要動一點聲色。”易瑛已經拿定了主意,說道,“所有那些話,都是我們自己人推敲揣猜,不能看作證據。即是真的,我們應尹繼善之邀來寧,現在捕拿,別的準備捐資迎駕的都會嚇得縮手。尹繼善沒那麼傻!接見縉紳名錄上我見也有蓋英豪。船預先備好,筵席一終,執禮相別,登船就走。禮節情義俱到,誰也挑不出毛病來——現在走,本來沒事,尹繼善心裡也要起疑的——你們看那座橋樁,這是桃葉渡的正經名勝,康熙年間不知哪一任糊塗官,說‘這麼窄的河,還要擺渡?’就在這修了一座橋。李制臺來南京,下令拆掉的……”
二人正聽她談說安全離開南京,突然中間轉了話題,一怔之下才見已經出了桃葉渡冷僻街巷。漸漸麻黑的街衢上了夜市,秦淮河對岸家家樓亭豔燈輝煌,秦淮河水光搖曳間,畫舫燭映華彩慢櫓輕搖緩緩往來,已上了遊客的船上仙樂縹緲,歌女清音中妙曼舞姿綽約可見,附近老城隍廟一帶星星點點盡是燈光,到處都是來往觀光的遊客,這裡再說機密事已是大不相宜了。喬松因問:“桃葉渡修座橋有什麼不好?主子這話奴才不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聽老先生們說,反正是煞風景的意思罷。”易瑛說道。因見幾個人正圍著一張榜在看,便踱過去,卻見是江寧縣令袁枚出的告示,兩盞紅西瓜燈照著,西方餘霞未盡,字跡映得清楚:
我皇帝以寬為政,理天下惟仁孝禮義為大宗。彌年蠲租免賦,彰勵教化,黃叟稚童共沐深仁厚澤,雖山野樵父、湖海漁夫均沾盛世德惠。莫不升平舞鶴熙然遵道守法。本今思歷年犯過被罪釋放之輩,每有自暴自棄重新陷溺屢赦而屢犯,終致無可自拔,為刑典誅戮,情殊可恨而理有矜憫餘地。殊悖上天好生之德,而負我皇上仁育傷撫天下之至意。特書告示知汝,以此日為始,凡前因罪入獄罰滿釋放者,至江寧縣衙領取思過牌一面。三年循良守律、無犯國法、禮敬蒙化者,即為善補惡之良者,各鄉里甲保不得以莠民賤視之。用誠切告。進士及第賞知府銜江寧縣令袁枚臨穎。
旁邊有老先生念,唐荷卻聽不懂,正想問易瑛,旁邊有個鄉下漢子問身邊一個穿袍子的老先生“這是啥黃子玩藝兒?是免捐佈告兒麼?”老先生卻甚古板,不厭其煩按字按句解釋一遍,那漢子還是聽不明白,旁邊一個油嘴閒漢笑道:“好比說——你別見怪——你姐偷了漢子,教人拿住了。只要三年內不再偷,就算好人了!”那漢子怒道:“你娘才偷漢子——我也好比說!”一跺腳氣咻咻走了,惹得眾人一片鬨笑。喬松臉一紅,啐了一口,跟易瑛接著串市。
夜市上擺的都是地攤。古董、字畫、宋紙宋墨、玉佛、觀音、鼻塞、煙壺、陳年傢俱、湖筆、端硯、古琴、圍棋子兒還有什麼十二生肖玉雕、烙破圖風,南京特有的雨花石一類琳琳琅琅,應有皆有,有點類似北京的鬼市。不過鬼市是凌晨,這卻是入夜。滿街的遊人徜徉巡逡,到處都是燈影閃晃,夾著賣湯餅燒雞鹹水鴨板鴨高一聲低一聲富有彈性的叫賣者混淆一片,煞是熱鬧。正看得沒興頭,忽然前面有人高聲說話,轉臉看時原來一個穿著寬大團花灰府綢夾袍的胖子正和一個賣古董的講價論真假。
“老城隍廟夫子廟一帶古董店,哪個不知道我馬二侉子?”那個胖子笑說,“你這信陵君虎符見了一百個不止!倒是這一堆雨花石不假。這塊秦磚,還有這漢瓦,看著像,也很可疑,一塊秦磚要五十兩,漢瓦要到一百二十兩——你想銀子想得犯了痰氣了!”
易瑛幾個人湊過去,那賣古董的黑瘦精神,見來人圍觀,來了興頭,站起身子舉著那塊秦磚,唾沫四濺說道:“您老人家這回可是走了眼呢!”用指頭彈彈磚塊,“您聽這聲音,賽過石磬!看看這顏色,堅瓷黝黑——真個聲如玉色似鐵!”隨手取起原來坐著的磚頭,兩磚“嘎”地一碰,秦磚完好無損,新磚卻粉碎落地。“這就叫貨真價實!——你再看這塊漢瓦!”他又一手撿起漢瓦,“這瓦當,魏晉以後有這個花樣兒,料泥紋路有這份細膩麼?瓦筒這層土花鏽,這紋理;如今哪個坊裡假造得來?”他兩手一翻,“——您瞧瞧您瞧瞧!磚上鑄的‘未央’,瓦上是‘卻非’!這是什麼字號的!實話實說,賣磚賣瓦的不是尋常人家,當初也是一品朝貴,上千兩銀子進的貨。不揭人短兒,他敗了家等飯開鍋,不論貴賤託我出手。這麼齊整的漢瓦,我販老了古董的,也還是頭一遭見著。您老是外行,要遇上識家,十倍的價您出手了——一要懂,二要有錢人家,這也講究個緣分不是?”
“你真個好一張賣狗皮膏藥嘴!”馬二侉子接過秦磚,湊在耳邊敲敲,說道:“這磚是真貨,那隻瓦太可疑了,我也沒見過漢瓦瓦檔有塗黃料底色的——二十五兩買你的磚,怎麼樣?”
一塊磚還價到二十五兩,是中等農戶人家一年的衣食,易瑛幾個人都是一怔,卻聽賣古董的說:“您是識貨的,五十兩不能讓價。”
“三十!”
“不行,五十。”
“四十兩!”
“五十不讓!”
“這樣,我出七十兩。”馬二侉子笑道,“連那塊假瓦一塊兒搭給我。再多,也不值,我也沒那個閒錢!”
賣古董的嘆了一聲,笑道:“今兒真個碰到對頭了,這瓦真的是從漢墟堆裡扒出來的,別的漢瓦都是硃紅底色檔子,這黃底子色的我也沒見過,所以來買的人都說是假。這麼著買,您算捉了我的冤大頭了——不過,哪個廟沒屈死鬼呢?一百兩兩件你拿去。再少,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馬二侉子道:“你哄我,我再拿去哄人,世上人不就這麼哄來哄去?一百就是一百吧!”說著窸窸窣窣從袖裡摸出一張銀票遞給賣古董的。易瑛等人正要離開,一眼看見毗盧院相識那個“年先生”踱過來,身後還跟著隆格。再細看,端木良庸和那個鬼頭鬼腦的鐵頭蛟也跟在後頭,便笑道:“隆先生年先生!你們也過來轉轉夜市?”
“這不是卞先生麼?”紀昀見在此地與易瑛覿面相逢,也是猛地一怔,回過神便忙圓場,卻先和馬二侉子說話,“老馬,又買古董送禮了?老年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隆格貝勒爺,這位是卞和玉先生。別說你是財主,卞先生為迎駕一次捐銀十萬,特請到南京觀光的!——卞先生,怎麼這幾日又不住廟裡了?”易瑛笑著躬身向乾隆一揖,“原來是金枝玉葉,卞某失敬了!——一個親戚有筆生意,生拉硬拽叫了去,連告辭也沒來得及,爺們鑑諒——也出來走走?”
馬二侉子沒見過乾隆,三造人邂逅,紀昀自報“老年”,又沒聽說過“隆格”的名頭,自是一陣懵懂。但他其實天性極聰穎的,立刻逢場作戲,笑道:“這可真是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竟在這裡又遇到年老爺子!和隆爺卞爺見面兒也真有緣——吃飯了麼?我請客,準不敢一報還一報[1]
!”紀昀搖頭道:“我們已經吃過了,出來隨便走走。大家隨意些,往後少不了擾你——你買這磚瓦做什麼使?又要鑽刺哪個齷齪官兒?”易瑛聽得也是一笑。馬二侉子道:“如今皇上釐清吏治,江南貪官新上任就摘牌子的好幾十,誰敢風頭上觸黴頭?我這是預備著風頭過了送內務府老趙的,一百兩銀子的小意思,嘿嘿……咱做皇商,不巴結好內務府,送的貢貨雞蛋裡也能挑出骨頭來!”紀昀一點也不想讓乾隆在這地方和易瑛盤桓說話,因笑道:“那好那好,大家請便!”
“既然‘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此地相逢就是有緣。”乾隆在旁笑道,“一道走走何妨?——老馬,這塊瓦我看看。”一邊說移步踅向西,眾人只好跟著,端木轉臉黑地裡看了一眼,昏暗間雜亂的人群中吳瞎子、***、黃天霸都混在裡頭,他什麼也沒說,不遠不近跟在後邊。
易瑛也回頭看,見黑白無常也跟著,綽約還見蓋英豪也在人堆裡,不禁一笑,卻聽乾隆說道:“漢瓦像這麼完好的,真沒見過——馬先生,我用一塊漢玉換你的如何?”
“爺說笑話了不是?”馬二侉子道:“連磚我也送爺了——這瓦是假的,漢瓦當都是紅硃砂抹底兒,作假的不懂,上的黃漆,倒是這塊秦磚,用來作個硯什麼的,底下有字兒,上頭雕個蟾蜍蹦塘花樣兒,配上紫檀木底座兒,立刻身價百倍!”易瑛道:“馬先生有學問!用磚作硯只是個古意兒,使起來滲墨,其實中看不中用。”馬二侉子道:“你說的是漢墓磚。秦磚不滲墨。這其實是水漬泥浸了幾千年的澄泥硯料,比端硯還格外的有趣,研得下墨塊,而且能去掉墨中松油,寫出的字能入木三分,端硯就不成。”
乾隆一聽是假漢瓦,就遞給紀昀。笑道:“你這人很風趣。讀過書的吧?怎麼又做皇商?”馬二侉子笑道:“家父逼我讀《四書》,總背不過來,八股文寫起能把人憋死!倒喜愛讀點宋詞元曲之類,又似乎過目不忘。十八歲上童生考試還是忝居等外之末。爹把我按到院裡不知打了多少竹篾子。有一回真打急了,我說三爺爺是進士,收受銀子罷了官,二叔叔鄉試舉人,選出來當縣令,攀結了個知府,知府貪賄,一查他老人家有份。當官要根子硬,朝裡有人好做官,咱們有麼?當官還要面子硬,咱們皇商人家是虛面子,當好官得賠銀子,是蝕本買賣,當貪官沒有根子面子,就是倒黴蛋官兒——士農工商,商在四民裡頭有什麼丟人?聽說有一本什麼書裡說‘看破的,遁入商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您逼我性命麼?”
“看破的,遁入空門,不是‘商門’。”易瑛抿口兒笑道:“馬先生真有趣。”紀昀說道,“這是讀雜書入了魔道。做官有賢有愚有大有小有忠有奸,可以一筆抹倒麼?聰明才智用到正地方,還是比當錢串子商人好。”
“年老先生這話我不敢駁回,父親也是這話。我們府縣訓導、教諭[2]
也都罵我‘不是東西’。”馬二侉子說道,“就以‘不是東西’為題,逼我作時文,我寫了個破題,兩個老頭子就氣得吹鬍子瞪眼,再不管我了。”乾隆因笑問:“你怎麼寫的?”馬二侉子舔舔嘴唇,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