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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急事功再促金川役 畏嚴詔將相亂提調 (2 / 3)

“是!”

兩個人齊聲答應,幾乎同時跨進屋裡。這是刷經寺喇嘛平日誦唸晚課的經房,因為山牆寬闊,四間房足有尋常六七間房大,中間房檁間還支著紅漆鍍金木柱,地下漫鋪著一色水磨青磚,只為防潮,窗子砌得很小,屋裡顯得幽暗陰沉,乍從大亮白日的外邊進來,黑得像鑽進地洞裡。良久,二人的眼睛才漸漸適應,只見東西兩側的經櫃前都設有座椅,一溜兩行的將佐個個雙手拄劍端然肅坐,木雕泥塑般紋絲不動,北邊供佛處設著碩大無朋的供臺,酥油燈碗堆疊在一處,空的地方擺了足有丈許方圓的一個大沙盤,沙盤前訥親居中而坐,九蟒五爪袍子外罩著簇新的仙鶴補服,項上端正掛著的蜜蠟朝珠在窗下幽幽閃光,珊瑚頂戴後還插著一枝翠森森的孔雀花翎。身後還挺立著一位五品校尉,雙手捧一柄明黃流蘇的九龍寶劍,上面搭著繡緞龍明黃袱子,在暗中熠熠生光,彷彿在炫耀它至高無上的威權——這就是所謂“天子劍”了。

兆、海二人行罷禮,訥親卻沒有立刻讓他們就座。一張長長的臉毫無表情,蒼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面孔上一雙三角眼壓在蝌蚪眉下,深邃得古井一樣,直直地盯著兩個遲到的將軍。半晌才道:“你們來遲了,坐下吧!”在眾目睽睽下,兩個人徑自走到左側旁兩個空座跟前,兆惠不言聲恬然自若入座,海蘭察背轉面向側邊熟人伸舌頭扮個鬼臉,卻一本正經轉過臉來,這才仔細打量坐在訥親右邊的大將軍張廣泗,恰張廣泗也轉過臉,二人四目相對,都避了開去。他卻甚不安生,又用目光搜尋大軍督糧參議道勒敏,卻見勒敏的座位緊挨著訥親,不與諸將同列,正呆呆地想心事。與勒敏並列坐著還有個三品文官,黑矮精瘦,麻臉上一雙椒豆一樣的小眼睛十分精神,卻不認得。正思量著,“這個傢伙是做什麼的?”訥親輕咳一聲,說話了。

“諸位!”訥親挺了一下微駝的背,臉上透出一絲血色,不疾不徐說道,“金川之役自上下瞻對斑滾脫逃算起,已經打了整整十三年,至今為止,敵我仍舊是對峙局面。皇上雖高居九重,自從委我為經略大臣,幾乎三日一詔五日一命,垂詢進軍情形。但事到如今,我軍還僅只是對大小金川造了個合圍形勢。兩軍數次接戰都因中間隔了一百餘里的草地沼澤,不能為久戰之計。訥親身為經略大臣、忝在高位屍居素餐,領軍以來半年有餘,未有寸功建樹。中夜推枕、捫心徘徊,真是愧惶不能自已!上無以對主上宵旰焦慮,體念元元之情,下愧對三軍將士跋涉泥途、激切用命之心。勞軍糜餉師老而無功。這樣下去,不但朝廷不能容,就是我們自己,又何以對君父百姓?”他說到這裡,輕輕嘆息一聲,指著勒敏身邊那位官員,說道:“這位是剛從北京趕來傳旨的李侍堯李大人。他來,給我們帶了六十五萬兩的軍餉,還有犒賞三軍的三十萬斤風乾牛肉。沒有開始計議軍事前,先請李大人訓示!”

將軍們不禁面面相覷:在座的軍將統帥,職位高的官居極品,至不濟的也是統兵三品參將,這個小小道員有什麼資格在這場合訓話?

“兄弟是代天訓示!”李侍堯穩幾而坐亢聲說道。他彷彿患天花痊癒不久,臉上的麻子脫痂嫩肉在窗下泛著光,聲音又尖又亮,還帶著金屬一樣絲絲顫音:“本來,兄弟是奉旨去雲南主理銅政司,可臨陛辭時皇上在乾清宮親自召見,天語諄諄叮嚀,整整說了兩個半時辰,命兄弟前來勞軍。

“奉旨勞軍,用什麼‘勞’?六十五萬銀子是從戶部錢度那裡調出來,從湖廣藩庫直運金川,都由兄弟一手經辦。一切衙門都不能經辦此事。怕的是那些黑心胥吏短秤少兩克扣了‘火耗’。我從北京走時帶了三個師爺,現在帶到這裡只剩下一個……”

他說到這裡,軍將們已經有人在竊竊私議:

“這鬼崽子,怎麼這麼囉嗦……”

“喂——老王,你在兵部當過差,知道他是哪裡選出來的麼?”

“……別小看了,是傅六爺薦出來的!”

“怪不得這般大模大樣!”

“哼!狐假虎威……”

霎時,他們的議論就被李侍堯的話震住了:“另外兩個,我在漢陽碼頭請了湖廣巡撫的王命旗牌當眾正法了——銀箱裝船,他們趁亂,竟往自己船上裝了一箱!”

李侍堯眼中閃著狠毒的光,聲氣卻是依然如故:“這似乎是題外的話了。皇上說,金川莎羅奔男女老少一共算起還不到七萬人,前後兩次興軍征伐,我軍傷亡已經三萬,屢戰屢敗,耗資二百餘萬兩,沒有寸步之功……皇上說著落淚,我也哭伏在地,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侍堯受主知遇之恩,豈敢因私枉公?!因此,六十五萬銀子一兩不少,三天後運到軍中,三十萬斤牛肉,是我從銅政司厘金裡調出來額外孝敬各位將軍的。以此為限,若踏不平大小金川,生擒不了莎羅奔,對西川蠻地若做不到犁庭掃穴,我另送諸位老兄每人一口棺材!”說罷起身一揖坐下,神態平靜如故。候見廳裡鴉雀無聲,靜得連一根針落地也能聽見。

“嗯,這個——侍堯大人方才講的,都是聖諭裡的。沒有向諸位宣讀諭旨,是旨意專對訥相和我講的。”張廣泗清清嗓子,眯縫著眼幽幽說道:“小金川之役,慶復剛愎自用,不聽諫勸深入孤地,招致大敗。我為副帥,也難辭其咎。我是帶了幾十年兵的老行伍,吃了這麼大的虧,也真羞辱難當,氣得大病一場。我們做臣子的,講究的就是個文死諫,武死戰。這一陣打不贏,且不說天威不測君恩難負,我自己也臊死了。兄弟們,金川只是個彈丸之地,我軍七倍於敵,將其團團圍困,反而折騰得自己人仰馬翻,不愧麼?也實在是贏得起,輸不起了!大家都是和我一塊刀槍箭雨斷城炮灰裡滾出來的人了,好歹這次爭口氣,成全我這把老骨頭,也成全了你們自己……”他用抑鬱的,近乎央求的目光掃視大家一眼,繃住了嘴,像要穿透牆壁一樣遙視著前方。

他的口氣雖然平靜,在座的軍將一多半都是跟他二十餘年的,無論在青海,縱橫萬里黃沙戈壁,還是在雲貴險山惡水間,和強蒙強苗對陣,那種機敏果決,指揮若定的剛毅,那種領先破陣,叱吒三軍的氣勢,似乎都在小金川一戰慘敗中煙消雲散了。他從來也沒有這樣侃侃懇懇,以平等的口氣和屬下講過話,更不用說話語裡還帶著淒涼和無奈的懇求!聽著他說話,看看他額前白了一多半的短髮,將軍們面上不動聲色,心裡都是一沉。正沒奈何處,訥親又轉頭問勒敏:“勒大人,你要不要講幾句話?”

“不敢!”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說道:“軍務上的事學生不懂,不能混插言。我奉天子詔命,總管大軍糧秣。軍中但一日缺糧,都是我的干係。已經飛遞文書給兩江總督金,特選三千石精米速運來金川,打了勝仗,讓兄弟們好生打打牙祭。雖然大金川一戰失利,但哀兵必勝,這次好生籌措,趁春旱時間道路好走,雨季前打好這一仗!別的沒得說的。”說完站起身,微笑著雙手抱拳,團團一揖,輕輕將搭在肩上的辮子理到身後,又復坐下。他是破落旗人,潦倒京師讀書,居然一舉身登龍門魁天下,殿試狀元,放著花團錦簇似的文官前程不走,自動請纓軍前效力。這份志氣深得乾隆愛重,幾年間連連超遷,已加了右副都御史的銜。又不歸招討大營建制管轄,所以從慶復到訥親、張廣泗都對他禮敬有加。

訥親待勒敏說完,溫和地向他和李侍堯點點頭,對身邊的張廣泗道:“昨晚我們商議了一夜,你和大家說說,看各位將軍有什麼高見。”張廣泗只一笑,說道:“訥相,說好了的嘛!還是你主持。我以下諸將唯命是從!”“那好。”訥親轉臉過來,稍稍提高了嗓門,說道:“我們檢討小金川失利,犯了孤軍深入,後援不繼的兵家大忌。南路攻小金川,一路沼澤三百餘里,進兵路上陷進泥淖死的兵士就有八百多人。用竹竿插在泥潭上的標記,藏民夜裡稍一移動,又要重新再試再標,中軍深入腹地,阿桂又深入刮耳崖,達維、小金川和刮耳崖被莎羅奔段段分割,首尾不能相顧。莎羅奔部人都是土著,地形熟悉,又不怕瘴氣,兵士能單兵作戰吃苦耐熬,所以我們吃了大虧。”他站起身來,從戈什哈手中接過一根杆棒,吩咐“撤座”,用杆棒指著沙盤,說道:“大家請看!”

“喳!”

幾十名軍將齊應一聲紛紛起身,頓時馬刺佩劍碰得叮噹作響。在大沙盤前圍成一個半月形,聽訥親部署指揮。

“大家來看這木圖!”訥親變得有些興奮,頰上泛出潮紅,眼睛也閃爍生光,用杆棒指著沙盤朗聲說道:“這裡是刷經寺,這裡是我們的松崗糧庫,這裡就是大金川。我已傳將令勅龍的南路軍進駐黑卡,康定曹國禎部也佔領了丹巴。敵人不能西逃甘孜,也無路亡命雲貴。這是大形勢。”他頓了一下,聲音柔和中帶著點嘶啞,又道:“我軍兩次攻取大金川,都因為糧食供應不上去,大金川和松崗之間一百多里草地成了天然屏障,其中關鍵鎖鑰就是我們始終沒有佔領下寨。下寨在大金川和松崗之間,打下了它,就等於有了過草地的橋。所以,這次要用最精銳的侯英部,兩萬人強攻下寨。南路軍和西路軍一律按兵不動。這樣,莎羅奔必定向刮耳崖逃竄。我已幾次派人偵探刮耳崖,地形雖然險要,但只要截斷丹溪,他的老窠就要斷水。這是比斷糧還要厲害的一著。莎羅奔若不退刮耳崖,就在這百里方圓成了流寇,十幾萬大軍合圍之下,也只有束手就擒——大家以為如何?”

眾人一時都沒有言語,這個籌劃本身挑剔不出什麼毛病。他們都是打了幾十年仗的,每次戰前佈置何嘗不都是頭頭是道?但一交戰,每次都有意想不到的變故,使人措手不及。南路軍和西路軍離著中軍最近的也有一百餘里地,中間金川山向水勢縱橫交錯,蜿蜒盤曲,像迷魂陣一樣。莎羅奔雖是藏人,但其實心思狡獪細密,遠慮近圖想得周到,通漢語習兵法,不是個容易對付的對手。訥親幾個人僅僅一夜就想出這樣的殄食方略,眾人都覺得心中沒有底。怔了半日,訥親見無人發言,便道:“大家沒有意見,我和張軍門就要發令行動了!”話音剛落,便聽有人說:

“我有幾句愚見!”

眾人一齊轉頭,看發言的竟是張廣泗和訥親最得力的心腹,右軍統領馬光祖。馬光祖也是一張麻臉,不過三十多歲,微高的顴骨上方一雙三角眼,和眼白比起來,瞳仁略嫌小了一點,鼻子左側還長著一顆聰明痣,說起話來唇上小鬍子一翹一翹,甚是乾脆利落:“我們帥營設在北路的只有四萬兵。用兩萬去攻下寨,剩餘的還要護糧,護路,護大營,內裡就空了。藏兵如果乘虛抄了我們後營,掐斷糧道,又怎樣應付?”他剛說完,張廣泗冷冷問道:“他們走哪條路來抄我們後營?”馬光祖便垂下頭,叉手說道:“標下不知道,只是想到了說說。”訥親道:“說說也很好,集思廣益嘛!誰還有什麼話?”

“這樣打,我們只能操一半勝算。”兆惠在人們的沉默中款款說道:“這個方略我挑不出瑕疵,但它只是我們的算盤。知己不知彼。莎羅奔是怎樣想,我們不甚了了。”

“你是說,我們該去問問莎羅奔?”訥親一哂,揶揄道。

“毋須去問。大金川城裡有多少駐軍,下寨有多少駐軍,小金川和刮耳崖的兵力又怎樣佈置,還有其他地方有沒有暗伏的駐軍,都要偵探明白。可行則行,不可行再作籌劃。”

“那要多少時日?”

“不管多少時日,弄不清敵情貿然動手,只有一半指望,這不是我兆惠說的,是孫子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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