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在外聽著心裡暗自掂掇,人都說阿桂文武全才心思靈動,果然名下無虛。就這番話,其實沒一句不是在駁回張廷玉,警戒他那些言不由衷的話頭,且帶著威壓,卻是綿裡藏針絲毫不著痕跡,還顯著一片體貼溫存之情,又不失皇家大臣身份……不由暗贊:這才是真學問,真見識!
和珅正自聆聽著感慨,紀昀輕咳一聲說話了,口氣卻不似阿桂那樣溫善,莊重裡透著誠摯嚴肅:“衡臣老相國,我是後生新學小輩,幼年讀書受教,家父業師都拿你作讀書人楷模教導我們的。實在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今日之事至此,真是始料所不及。能不能聽學生幾句忠告呢?”
“老夫不敢當。”張廷玉一臉核桃皮似的皺紋動也不動,冷冰冰說道:“我是待罪之人,往事休提。韓退之雲‘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先後生於吾乎?’——願聞先生教誨。”紀昀在椅上一欠身說道:“多承嘉納!方才阿桂大人說的是了。天下人莫不知老相勤勞王事終生未懈。您的家產也都看過,除了御賜田產物件,身為宰輔,一點也不奢華豪富,所以您是正人。在學生看來,老相居閒顧問之後,犯了失慎貪得之病,有時辰想自己的事了,替皇上為社稷的事就想得少了,身後名祖宗榮子孫貴想得多了,就思量自己昔年功勞苦勞,而今所得不及往昔所失,就存了計較之心。古人云‘老而戒得’,那真是千古至理名言。您思量是不是呢?”
這話說得如此憨直不留情面,連阿桂也不禁變色,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張廷玉為相四十餘年,別說像紀昀這樣的後生學子,新進大臣,就是康熙朝一輩的老親王們也從來都是肅肅如敬大賓,言語遜遜似對師長,聽到“貪得”二字,已是老大不自在,後頭的話只覺得愈來愈狂,根本無暇細思。但他畢竟心如城府之嚴,竟不動聲色靜聽紀昀說完,乾笑一聲說道:“若論起講道理,我是久仰你的了。我不能,也不敢駁你,‘老而戒得’我都不知道,能侍候這三代經天緯地之才的聖主?你是讀遍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的人了,如今又在修四庫全書,存在皇史金匱之中有我一篇文章,說的就是‘戒得’。你是大忙人,恐怕未必有空去讀。”
“老相的文章學生焉敢不讀!”紀昀略一俯仰已經憶起。他已經聽出來,這個張廷玉壓根就不服乾隆對他的懲戒,這麼個心思硬撐,後禍更不可測。因笑道:“好像是《論三老五更》的那一篇吧。還有老相在承德避暑山莊寫的《成得居記》也拜讀了的。學生孟浪冒請,這兩篇文章還請老相自讀自審,或者更好——當然,學生也還要再拜讀。就是當朝秉政諸公,讀一讀也會大有裨益的。”
按“三老五更”出自《禮·文王世子》,意謂正直、剛、柔之老臣(三老)應知五事,即“貌、言、視、聽、思”,備此三五之德的耆臣致仕,天子應該“以父兄養之”以為天下孝悌示範。康熙朝名臣湯斌致仕退休,聖祖引用這一古禮,言及湯斌享用此種優遇,張廷玉當時甫入機樞,深恐湯斌因福得禍,寫了《論三老五更》這篇文章感悟聖祖,認為時移世易,情勢不同,“禮”法也應變通適應,認為“當今之世,無人能當此禮”。湯斌終身因此榮寵不衰,身後諡名“文正”為諸號之冠。但事出久遠,張廷玉自己已忘了文章主旨,只記得“三老五更”的原意。經紀昀提起,頓時知道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立刻顯得不安起來,支吾著說道:“在人臣,自然應該遜辭。在君主,另是一番道理情分。嗯……我豈敢以此自居呢!我是想先帝……不說這個,總之是我自己一誤再錯,辜負聖上洪恩。雷霆雨露,任由主上揮施。我是知罪的了。”
“老相不要不安。”阿桂雖然不全懂他們的對話,也看出張廷玉神色狼狽,說得驢唇不對馬嘴,心裡不禁暗笑,表面卻是滿臉恭敬,說道:“我們不是奉旨,是學生拜訪老師,私下交心嘛——”話未說完,聽得院外靴聲橐橐,隔門望去,卻是乾隆唯一的弟弟和親王弘晝進院來了。三個人便忙起身相迎,和珅早已伏身在地叩頭行禮。院中守護的太監衙役們也“唿”地跪倒,齊聲說道:“給王爺請安!”
弘晝三十四五的年紀,略嫌瘦一點,氣色卻是甚好,走起路來腳步生風,半點病容也沒,卻已經給自己辦過三次“喪事”——也一般的買幡神主鼓吹喪筵,一般的白紙素幔封門。“死人”獨坐靈棚,聽家人假嚎,自顧旁若無人據案大嚼。是乾隆朝出了名的“荒唐王爺”。乾隆兄弟十人,長成的僅這一個弟弟,存了十分愷悌之情,只是傳旨辦差簡捷易為的事交他來辦,軍國經濟重務從不找他。偶有失誤,也只和把叫去兄弟私話,絕不公然傷他面子。偏是這弘晝小事散漫不羈,稍大點的事半點也不糊塗,因此荒唐歸荒唐,御史們僅只私下議議,卻挑不出大毛病,沒人敢到乾隆跟前饒舌。
和珅還是頭一次見位分這樣高的人,心想不知怎樣個體態尊貴、榮華莊敬法。偷眼瞟去,卻見弘晝剃得齊明發亮的頭,一條辮子在脖子上盤了兩個圈兒,粗葛布靛青短衫不遮膝蓋,卻穿著天青寧綢褲子,褲腳挽起老高,赤腳片子洗得白淨,蹬著露頭草履,走起路來踢踏踢踏直響。再細看,兩個大拇腳趾上還各套著個大鐵扳指!和珅忍不住低伏了頭偷笑。弘晝卻一眼瞧見了,手裡扇著草帽子,笑罵道:“日你媽的,要笑還不敢放聲兒!”張廷玉已龍龍鍾鍾跪下請安,說道:“罪臣張廷玉問王爺安好!”
“好,好!”弘晝笑嘻嘻的,一把挽起張廷玉,“沒有免你的職嘛!皇上還是一口一個‘衡臣’[1]
嘛——阿桂也起來吧。紀曉嵐,你笑什麼?你欠我的字寫了沒有?”
紀昀起身又打個千兒,笑道:“我是笑王爺這身行頭,漁樵耕讀四不像。跟您的這幾位也眼熟得很,不是太監也不是家人——這是葵官,這位是寶官兒,這是茄官……是家戲班子裡頭的丫頭們女扮男裝了。還有,您腳上戴兩個扳指,是作麼事用的?”“請,請,外頭熱,咱們裡頭說話。”弘晝呵呵笑著,一邊進屋,一邊不停口說話:“我來串門子,又不傳旨,這熱天兒裝王爺幌子做麼的?這些小丫頭,她們在我園子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壞了,鬧著想跟我街上遛遛——我說你們打扮起來!你瞧,還真行!長隨沒這個韻味兒,太監沒這嗓門兒,鶯啼燕呢跟我說話,多提精神吶!腳上戴扳指,是太醫說的方子,這些天心火旺,說得用線縛了大腳趾。我想,用扳指不是更好?就戴上了……”一頭說,一頭落座,張家僕人早端過一杯茶來,弘晝只喝了一口,皺眉說道:“水不好,不是玉泉山的,茶葉也陳了——人吶,不就那回事,適意為貴——對啵,張相?”他突然問張廷玉道。
他這一陣說笑攪和,本來鄭重沉悶的氣氛頓時被一掃而盡。張廷玉的心緒也輕鬆了許多,嘆了一口氣,自失地一笑說道:“王爺真會開玩笑。我如今這地步,誰拉玉泉水給我?還論什麼新茶陳茶?方才還和二位說話,官,我是決計要辭的,要回我桐城老家,山明水秀間漁樵耕讀。皇上能恩允,就是我的福了。”他頓了頓,又道:“河南原來那個總督王士俊,你們知道不?在位時起居八座、堂呼階諾的,官架子最大。去年錢度去貴州,繞道兒訪他,現在真成了個老樵夫,七十歲的人了,腰裡插著斧頭,肩上扛著扁擔,滿臉黧黑、滿手老繭。問起任上做官的事,一概都記不得了……養移體,居易氣,情勢變了,人不變也不成,過幾年你們到桐城,我不定是個漁夫呢!”說罷莞爾而笑。
“你哪裡也不要去,皇上舍不得你,我也閒得發慌,想有個玩伴兒呢!”弘晝聽得認真,聽完又是一臉嬉笑,“是非都從心頭起,這還是早年你教給我的嘛——你我都不是自由人,想適意,先得適了皇上的意不是?——別老是那麼沮喪懊惱一臉苦相。就算北京是桐城就是了,你漁我樵,大廊廟、西山、西海子、圓明園……咱們逛去,趁著能走動,不定去潭柘寺住幾日,和老和尚下棋。我是王爺,你還是你的四十年太平宰相。多愜意,多好玩吶——《易經》裡頭說‘吉凶悔吝皆生乎動’,不是你常講的?——咱們不‘動’,哪來的全都是福氣!”說罷哈哈大笑,又吩咐跟來的侍女,“花官,叫這裡管事的太監進來!”那花官嚶嚀答應一聲去了。
弘晝外表放浪形骸,內裡伶俐精明,張廷玉瞭如指掌。紀昀和阿桂卻是頭一次領教,心中卻暗自嗟訝。阿桂瞟一眼跟著花官進來的太監,笑道:“人都說您是瀟灑王爺,果然灑脫超俗!”
“當了軍機大臣還要拍馬屁?明明是‘荒唐’嘛,阿諛!”弘晝笑容不改,又轉臉問紀昀:“我託你給我尋一套全本《紅樓夢》,你弄來沒有?你管著收集天下圖書的事,連這點子事都辦不來?”張廷玉在旁說道:“若澄有三十回抄本。聽說傅六爺和怡親王府有全本。王爺要看還不容易?”弘晝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道:“都不全,都不全!我要看全本全套的。老紀,你給我弄來。”
紀昀卻是一聽《紅樓夢》心裡就犯膩味。但弘晝說這件事已經是第三次,焉知背後沒有更大的文章?倒起了警覺,因試探著說道:“《紅樓夢》非經非史非子非集。我是久仰了,卻從沒讀過,不過和《聊齋》一樣,供人玩笑破悶的才子之筆罷了,沒有一句警世教時的正經話。王爺既要看,學生留心訪查就是,市面上並沒有全套的,聽說曹雪芹的遺孀還在北京,我試著查一查。”弘晝點點頭,卻問那進來的太監:“你是這裡的頭?叫什麼名字?”
“是!”那太監忙叩頭回話,“奴才叫高鳳梧!”
弘晝不易覺察地微微搖頭,說道:“保定人?你爹媽可真能耐,給你起這麼雅的名兒,你配麼?”高鳳梧連連磕頭,說道:“是——奴才不配!聽奴才媽說,奴才落草時奴才的爹做了個夢,有個鳳凰落到我家梧桐樹上,就起了這名兒……”紀昀笑道:“幸虧幸虧!你爹要夢見雞在籬笆上飛,你就該叫高**(笆)了!”
眾人不禁鬨然大笑,弘晝說道:“回頭我叫內務府給你改名字。太監,不許叫得這麼好聽。——我交待幾件事,你即刻就得辦。”
“是!”
“這裡所有房間全部啟封,所有文書案卷公文御批奏摺,轉到皇史。”
“喳!”
“內務府的人,還有順天府的人統統退出張府大院,不許進院滋擾,不許刁難盤查來看望張相的官員,不許攔阻張府人出入。查抄翻亂了的私財物品,要物歸原處。”
這其實是解除了張府一切禁令:這也不許,那也不許,那一群太監衙役守在大門口做什麼營生?高鳳梧不禁囁嚅,答應著“是”,乍著膽子問道:“那奴才們的差使是……”
“是你媽的蛋!”弘晝笑道:“看看把相府翻成什麼樣兒了?拾掇也夠你們忙活一陣子的——哦,對了,張相每天兩車玉泉水,還照例供應,這差使也暫歸你們。至於以後,自然還有旨意,這不是你操心的事。”
“喳!”
“滾吧!”
“喳!”
弘晝這便起身向張廷玉告辭。諄諄囑咐了許多“榮養保重”、“時時向皇上請安”、“順時聽命”、“澹泊寧靜”之類的話頭。話未說完,卻見養心殿太監王恥進來,因笑問:“王八恥,你來什麼事?主子又有旨意麼?”王恥衝弘晝賠了個笑,說道:“皇上去了嶽鍾麒府,叫奴才傳阿桂中堂過去,六部裡跑了個遍,才知道來了張相這兒。這就請桂中堂趕緊過去。”
“是!”阿桂忙躬身說道:“我這就去!”弘晝道:“騎我的馬吧——快些。你再回西華門坐轎,折騰到什麼時辰了?”阿桂答應著,向張廷玉微一致禮便匆匆去了。張廷玉不無感慨地說道:“我進南書房也是他這年紀吧……輪到下一代出力的時候了……”
弘晝只一笑,卻對紀昀道:“給你送兩條金華火腿,給我寫的字快送來。聽說你要請馬二侉子他們吃酒,別忘了本王!至於《紅樓夢》,你那個說頭有偏頗的。百色百味各人好惡不同,我看《紅樓夢》可以與你的《閱微草堂筆記》各分春秋。你不要瞎猜疑,沒聽人說‘士子不閱《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有人說荒唐王爺愛附庸風雅。我說,附庸風雅總比附庸市儈好點吧?”當下三人在屋門口立談了片刻,也就各自散去不提。
[1]
“衡臣”是張廷玉的字,古人稱字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