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澄張若渟戰戰兢兢辭退出去,乾隆這才吩咐傅恆和紀昀起身賜座。遂對張太乙道:“蘇北淮北幾處鬧水災,又有妖人‘一枝花’傳佈邪道,聽說已經蔓延到了魯南。和親王薦了你來,說要祈禳祛災。朕素來敬天畏命尊崇孔孟,以儒道治國,百行以孝為先。因太后也有懿旨,凜遵慈命,所以下旨召你來。河南山東山西也在鬧著旱災,朕也想聽聽你道家如何解釋,有什麼法術可以消弭災殃?”
“回萬歲爺話。”張太乙直挺挺跪著,一揖到地,奏道:“和親王三次駕臨白雲觀,已將各地災情告知貧道,命貧道推演時氣吉凶。但貧道黃冠末流,焉敢妄推天數亂言吉凶?按大道金丹內訣,天干陰陽合則吉,不合則兇,如陽幹克陰乾為合,如甲克乙,即甲與乙合。陰乾克陽幹為宮星,如甲受辛克,即以辛為宮。陽遇陽克,陰受陰克,皆為不合。今歲為金年,太白氣盛,東南木屬青龍之地,金水相生,故東南之地多有水潦災情。加之天盤六星,甲午下臨於三宮,所以白虎猖狂,兵事亦不順利。”
他這一番話,正所謂眾妙之門玄而又玄,除了紀昀,都聽得如墜五里霧中。乾隆聽得懵懂,卻又不願“無知”,便目視紀昀。紀昀因會意,在旁說道:“你解的是赤松子之說,其中天盤六星下臨三宮,說得似是而非。因為你已經知道了金川兵事不利,是順著事去推理的。其實《赤松子》講解得明白,天盤丙加地盤甲子,乃是飛鳥跌穴大吉之象。赤松子曰:‘進飛得地,雲龍聚會,君臣燕善,舉動有制。’這麼明白的話,你竟忘了!主上因天下偶有水旱災饉,正道修德應天順變之外,亦以仁懷之心借用佛道之力。你不可妄言國事,否則禍不旋踵!”他學問淹博淵深,口齒又明白簡捷,連《赤松子》的原文都引用無誤,眾人聽得無不驚訝,連張太乙也賓服無地,向乾隆叩頭道:“紀大人說的極是,小道士學道不精,乞萬歲恕罪!”
“你不是有心干政,朕不計較。”乾隆微笑著,循著紀昀的話意說道:“白雲觀是道教全真流派,以修養真性沖虛空靈養氣煉真為主,其實與儒學有相通之處。所以朕才用你來祈禳,卜智——你帶張真人去慈寧宮見太后老佛爺,叫他照懿旨辦理就是了。”
“喳!”卜智扯著公鴨嗓答應一聲,帶著張太乙去了。乾隆望著殿外蔚蔚蘊蘊的蒸熱之氣,看看兆惠,剛要張口問話,紀昀忽然離座,跪地叩頭道:“萬歲爺,臣……臣想諫主上幾句話……”
“起來還坐著罷。”乾隆皺著眉,起身離炕,穿著青緞涼裡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說道:“你要說什麼,朕知道。不該召見這個道士,是麼?”紀昀忙一躬身,說道:“是!臣是想諫說這件事。”乾隆說道:“這個不須諫說,朕再昏,也不會去學前明的嘉靖皇帝。這裡講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爺信這個,要孝;皇后也信,要敬。黃冠緇流譬如阿貓阿狗,母親喜歡。難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后有這心障,她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為這小事教她委屈了心。”
紀昀聽得肅然起敬,說道:“皇上這話臣聽了如清風洗心!自宋以來,理學家自以為獨得天地之正,不合他們心的就指為異端。講的‘存天理,滅人慾’,滿口‘義理性命’。問他什麼是真忠真孝真誠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知人情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只是說的忠恕根本之理。”
“這說的透徹了。程朱理學的病根就是不講恕道,也不誠,弄出許多偽君子來蠹國害政!”乾隆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說道:“先帝爺手裡的李紱,人家給他送禮,他臉似冷霜趕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無端拿著家人發火。這個心可問不可問?還有朕手裡一個訥親——”他倏地站住了腳,目光逼視著跪在隔柵旁邊的兆惠。“——家裡養著一條惡狗把門拒客防人送禮,他信自己的心還不如那條狗!滿口大話爭著要去金川,打敗仗嚇得拉了滿褲子稀糞,還帶出一群像兆惠這樣的混蛋!”他兇橫地哼了一聲,連侍候在外殿的太監們都腿肚子哆嗦,直想轉筋。
傅恆也是激靈一個寒顫,眼見乾隆滿臉獰笑,忙道:“訥親、海蘭察、兆惠自有應得之罪,主子……您彆氣著了……”“生氣?”乾隆一哂,轉步回炕前須彌座上坐了,已是恢復了常態,端起茶盅,用杯蓋撥著茶葉末呷了一口,說道:“朕生訥親的氣,他配?海蘭察是多拉爾忠勇公的孫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聖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陣;兆惠的父親佛標,在科布多一戰,身陷重圍,連斬葛爾丹十七將,保著聖祖突圍,不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所以,朕不生他們的氣,只是替他們難過,替他們害臊,只是小看他們!”
這真是刁狠兇橫到了極處的痛斥挖苦,連紀昀和傅恆都覺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著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縮,通身的汗把內衣都溼透了,緊緊貼上在身上,滿殿裡死寂無聲,靜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著枷,上身直挺挺昂著,心裡激越、感奮、委屈、愁苦、憤懣五味俱全,悲悽不能自勝,兩眼早已淚如泉湧,聽完乾隆的話,竟自長號一慟,連枷帶肘磕在金磚地下,號啕大哭道:“主子主子,聽奴才說訴衷情……說完就請死罪……”他心中慘痛幾不欲生,號泣之聲動於腑臟,猶如曠寥空夜中受傷了的狼嚎。王義正捧著一疊奏章從外殿進來,心裡猛地一悸,懷中文書稀里嘩啦散落一地,**等太監還有幾個侍候茶水的宮女,俱都駭得手足發抖面色焦黃,紀昀手裡端茶正要喝,手一顫,杯子幾乎脫手。傅恆也是心頭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極力按捺著自己的心緒,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禮局面。
剎那間乾隆也被他驚得臉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宮中,綺羅叢中媬傅教養,也曾幾次出京巡視吏情民瘼,見過些悲情悽惶。還從來沒有聽到如此損肝傷肺驚魂落膽的哭聲。慄慄顫顫搖心動魄許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識定“逃將”二字背後有重大冤抑,口中卻仍舊冷冰冰的,說道:“召你來,自然是要聽你說話。你是武將,帶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儀的罪,你這是成何模樣!”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連連頓首,說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話,要對主子傾吐。不覺的就又犯了失儀之罪……那訥親……誰知他竟是個秦檜……竟是個當今的活張士貴!”想起金川夜戰死保訥親,訥親忘恩負義恩將仇報殺人滅口,又思及與海蘭察千里亡命乞討逃生種種情因,兆惠流著淚,哽著脖子又要放聲兒,只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滿臉通紅。
“給他去刑!”乾隆見他悲慟到這份上,一顆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禮給他開枷去鎖,又問:“曉嵐,張士貴是什麼人?”紀昀卻是個不看小說的,再思量不來。傅恆在旁審慎代答:“張士貴是《白袍將》裡的人物兒,薛仁貴的頂頭上司主將,妨功害賢、忌能妒才的角兒。曉嵐公不讀這些書的。”紀昀笑道:“主子交我的正經書我還看不完呢,哪裡留心這些……”
這幾句松泛對話,稍稍緩衝了方才的慘厲悲悽氣氛。兆惠鬆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禮謝恩。他是極有條理的人,先從戰前軍務會議之爭說起,又說戰況,訥親張廣泗既不能料敵,又拒諫摒善剛愎自用,被莎羅奔腰截分斷各個擊破,致有下寨之敗、松崗被困、刷經寺失守、蒙屈受辱,由著莎羅奔擺弄調理。又怎樣聽到訥親和張廣泗預備殺人滅口諉過欺君的密室策劃。二人情急商議脫逃險地,分頭赴京叩閽告狀。種種情事,前因後果急變陡轉一一合若符節,聽得滿殿人目瞪口呆。乾隆心裡一時松一時緊,一時悲一時怒,心中的火衝頭脹脈,兩手裡捏得都是冷汗。紀昀緊皺眉頭,只是慨嘆震驚,微微搖頭不已。傅恆卻在用他的話和金、金輝、勒敏、李侍堯奏摺信件比照印證,又想著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羅奔用兵方略和應有對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陳訴已到尾聲,他兩手十指緊緊摳著金磚縫兒,渾身劇烈顫抖著稽顙叩頭:“……主子主子!我們不是敗在莎羅奔手裡,實實是敗在兩位主將手裡!莎羅奔能打仗是真的,我們也太無能太窩囊……廢物……給主子丟了人……”
“海蘭察呢?他現在哪裡?”許久,乾隆才問道。
兆惠拭淚舒氣,心裡已經暢快了許多,說道:“金輝是訥親私黨,我們怕他追殺。在武昌分手,他走漢水北上進京,因聽說主子南巡,奴才走長江東下南京。到南京又聽說主子御駕還沒到,就到金衙門投案,解來北京。自然奴才是要快些。漢水是逆水舟,他現在南陽洛陽一帶也未可知。”
乾隆沉默良久,問道:“聽說你們還私帶了軍餉?有沒有的?”“有的!”兆惠叩頭道,“松崗大庫朝不保夕,錢留在那裡是資敵。所以我們商量,我帶了五百兩黃金——投案時都繳了總督衙門——他帶了十萬兩銀票。海蘭察比我伶俐十倍,不會出事的。”乾隆聽了,便目視傅恆。
攜帶軍餉,是勒敏在信中寫給傅恆的,前天剛剛收到。但查遍金金輝奏摺,都隻字未提這件事。傅恆心裡一震:金竟敢貪這筆財!但此時卻無可對證,傅恆一邊想,一邊說道:“五百兩金子一兌二十四[1]
市價,是一萬二千兩足紋,不是一筆小數目,好查。”
“查!”乾隆咬著牙說道。“朕以寬為政,是指與民休息。當然也有個官場和熙,雍穆平靜的意思。世宗爺雷厲風行整頓之後,朕不願官場雞飛狗跳人人自危。誰知吏治竟敗壞得如此之快!看來不殺幾個封疆大吏難得防微杜漸!”他掏出表來看看,對兆惠道:“今日你講這只是一面之詞。朕先聽聽,待訥親解回,讞明審定,才能最後處置——卜信,帶他養蜂夾道去,由劉統勳安置。”
兆惠施禮卻步,跟著卜信退了出去。傅恆知道,外邊不知有多少官員揮汗如雨,焦急地等待著自己。正要說話,乾隆問道:“尹繼善啟程去南京沒有?”傅恆忙躬身道:“早前一天接到他的稟啟,說即日動身,由漢口水路到南京。他母親現在南京身子不適,他心裡比誰都急呢!但廣東如今軍政民政財政今非昔比,洋人傳教,中外貿易這些事內地是沒有的,尹繼善幾次來信,說花在這上頭的精力佔了一半還多。”乾隆笑道:“這個他在密摺上也說過幾次。禁海,就斷了個大財路,開海,就免不了這些麻煩——你接著說。”
“尹繼善因在南京任上幾次被‘一枝花’脫逃,一直引為憾事。恨自己不如已故李衛善能緝盜。”傅恆說道,“因此想請調黃天霸到他總督衙門,三年之內捉不到‘一枝花’,他就引咎辭職。現在廣州華夷雜處,也沒有好通譯官,中外語言都不通。他擔心再出個洋‘一枝花’來,就更增自己的罪戾了。”
“有沒有通西語的官員?”乾隆轉臉問紀昀。紀昀怔了一下,思量著說道:“有的。四夷館幾個接待外夷的筆帖式,都能說夷語。但他們要隨朝隨駕侍候——有了,翰林院的賈治軍,自小隨他姨媽在廣州做洋貨買賣,英吉利語、法蘭西語和紅毛國語都來得,還嘰裡咕嚕給我背過一通英國詩——派他去還是相宜的。”“賈治軍?”乾隆說道:“這個名字聽過。”
紀昀賠笑道:“皇上記性真好!三年頭前,幾個翰林朝考繳了白卷,臣在他卷子上批語‘皓月當空,一塵不染。君何吝賜教乃爾!’皇上還召他們進來訓誨過。”乾隆道:“想起來了。是不是說話吞聲吞氣的那個?”紀昀道:“是。他笑起來也是吞吞的,像……像倒夜壺那種聲兒。”
乾隆哈哈大笑,身子仰著挪腿下炕,手指著紀昀道:“你這人哪——幾時才能改了這個毛病兒?奏對場合也不忘了說笑話兒!”傅恆笑道:“紀昀已經改了不少。他是瞧著皇上鬱悶,給您開開心的。”
乾隆起身出去方便了,一時回來,兀自面帶笑容,洗著手,說道:“朕知道——方才的話不要記檔。就是這個賈治軍吧——回頭引見一下,教他衝外國人倒夜壺去。”又對傅恆道:“你接著說。”
“原議的金和尹繼善對調。”傅恆斂了笑,說道:“但金才具實遜於尹繼善。兆惠繳金的事也要說說明白。奴才一時還想不清楚該怎麼料理,要請旨聖裁……”接著,傅恆又說賑災的事,說到劉墉要到德州,又講金川戰敗善後,有罪官員要交部議處,金輝應立即撤差待勘,連帶著又提及榆林糧庫軍糧黴爛可疑,又略述江南“一枝花”飄忽不定,到處施藥傳道,銅礦、江南織機作坊工人聚集,叫歇罷工的時而發生……紀昀起先還聽得認真,後來愈聽愈繁雜,還要預備乾隆問自己的差使,思路便轉到修《四庫全書》上去了。一時想到書籍徵集難辦,各地官員根本不當正經事辦,又無權硬派;又想編輯人手不夠,有些古籍用西夏文、金文,得有專門人才;徵集書要用錢,戶部沒有旨意一文不撥……
乾隆卻聽得一絲不苟,有時還隨口問幾句,用筆在紙上記下來,因天又熱起來,傅恆和紀昀頰上出汗,又吩咐太監打扇……足聽了多半個時辰,傅恆才說完。紀昀見乾隆始終盤膝端坐毫無倦意,不由暗自佩服:“這主兒真好坐功!”正自胡思亂想,乾隆說道:“看來你一時也說不完。軍機處阿桂明天到差,有些事你們再參酌一下再奏。黃天霸既有能耐,他也誇了海口,就調他南京尹繼善處。授副將銜,實授參將缺,還有那個吳瞎子,改授刑部員外郎,賞侍郎銜,專管天下各民間幫會事務……紀昀,你呆呆的,坐著發什麼愣?”
“唔?噢……皇上!”紀昀忙回神賠笑,“臣在想自己的差使呢!”因將任上種種繁難說了。又道:“這種差役不比學差,那是人人巴結,個個關心的。徵集圖書,半點權益也沒有,平白得罪人,作好了也難見政績,肯出實力的外官京官都少。上回吃酒,人家還說臣像三國稱衡說的,‘汝似廟中泥胎,雖受人敬,恨無靈驗’……”乾隆微微一哂,說道:“早已知道你的煩難了。一次又一次奏朕,下旨戶部撥銀子,確實不成,這樣——你改授四庫全書的副總裁!”
這話說得連傅恆心裡也是一震:“紀昀的總裁已經詔告天下,平白無故的,怎麼降了?”未及說話,聽乾隆又道:“朕親任這個正總裁。這是一。六部尚書、三卿、各大學士大臣都兼副總裁。仍由你來主持辦差。該要錢,就是戶部的差使,抗著不辦差不徵書的,知會都察院糾舉彈劾,差使辦得好的,辦得不力的,由吏部考績,按首項政績記檔。還有,主持南北鬧科考、順天府大考的學差,沒有進過《四庫全書》當值編纂的,一律不派。有這麼幾條,公明正道頒佈天下,怕他們不擠破了頭往你那裡鑽——只一條,你不能貪墨,出了這種事,處罰也要加重!”
“謝皇上重重之恩!”紀昀早已喜得眉開眼笑,立起蝦著身子作揖,笑道:“如此,這差使就好辦了。連傅恆也受著臣約束的了——臣是有旨可以隨意吃胙肉的,皇上皇后賞了宅第、俸祿之外,還賞了一處莊園,既有吃有用,還要手長,那不是得了錢癆麼?不過,‘貪墨’二字,是臣的天性——”見乾隆詫異,徐徐笑著解說,“自三歲以來無論寒暑,臣寫字日記做文章無一日空過,又修《四庫全書》,沒有‘墨’,臣就玩不轉了!”說得乾隆傅恆都是一笑。
乾隆聽外殿大座鐘沙啦啦響,接著悠揚洪亮的撞擊聲便傳進來,知道已到午時。見傅恆和紀昀都有告辭的意思,因笑道:“朕不忙,你們忙什麼?今兒得把緊要事務理出個頭緒來,你們留下陪朕一處進膳——王八……恥,叫小廚房預備。就三個人,寧可少一點,好一點。”見王恥出去,乾隆將王恥改名的事又笑說了,惹得二人也是遏著性子發笑,乾隆道:“朕於臣下奴才以心相交,卻十分謹慎後宮。后妃嬪御,一言干政,必受重處;太監有弄權營私的,除了殺,沒有別的處分。這是最要緊的,漢亡於斯,唐亡於斯,明亡於斯,殷鑑鑿鑿啊。至於心膂大臣,只要不是秦檜那樣的梟獍,都知道感恩圖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