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好孩子,快去睡吧,睡醒了,明天就可以見到媽媽了。
如果可以我想相信母親說的,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我經歷的一切只是一場夢而已。我本來就是和阿曦在一起的,因為突然做了這樣的噩夢所以醒了,然後母親告訴我的,是的,瑤瑤,你只是做了一場夢而已。如果可以,我想像小時候一樣,相信、忘記,並從中醒來。但是我知道我沒有,我還是感覺到難過,因為我知道另一個我已經在被扼殺了,包括我心目中的母親。
以前我一直以為只要我想得到的東西,我就一定會努力得到的,那是我的野心,也是我的偏執。我從小就希望能成為父親的驕傲,後來我做到了,我一直嫉妒安嘉樹在阿曦心目中的位置,我想取代他,可是我不需要和他競爭,他和阿曦之間一直都存在一個合適的時機,但只有我和何曦一開始就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
高考結束那一個暑假,阿曦的父母離婚了,阿曦是最後一個知道的,用她的話來講是被通知,好像與她無關,好像她無關緊要,好像她不是原來的她,也不知道真實的自己。
我從來沒有見過阿曦那樣,她像一個氫氣球完全被放走了氣,像一顆玻璃珠沒有方向的滾動,沒有堅定的眼神,只有糊塗的沉默,好像她長大了,又好像變小了。我從來沒有一刻像這樣覺得我們倆可憐極了,這樣的處境,這樣的遭遇,我們的生活莫名其妙,比起那些平凡且快樂的孩子,我們究竟贏了什麼。
那個時候我仍然想著逃離有我父親的生活,逃離他的暴力、殘忍和虛偽,還有我母親的不幸、懦弱和虛榮的自尊。我忍耐了很久,終於等到了我畢業的這天。我跟阿曦說,我想一個人去很遠很遠的地方讀書,如果可能,我就再也不回來了。我跟她說,阿曦,我們一起逃亡吧,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把這裡的一切都忘了,永遠不要回來了。
我不知道阿曦知道多少,她問我,你要丟下你媽媽不管嗎。我對著她點了點頭,我說,阿曦,那些拋棄我們的人我們也拋棄了好不好,不是我們先不要的,是他們先不要我們的。
阿曦沒有告訴我她的答案,但是我們兩個人確實一起逃亡了,沒有告訴我們的父母,我們的朋友,也沒有告訴安嘉樹,就我們兩個人,一起從B城逃到我故婆的故鄉。我們乘著火車,一路往南,坐著睡覺,我們什麼苦都不怕。
我很驚訝於阿曦的乾脆,旅途的過程中,我沒有向她提起過安嘉樹這個名字,儘管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次阿曦沒有帶上他,也從來不提起他,也許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在心裡想,雖然我充滿好奇,可是我幸災樂禍。是的,我打敗了他,因為我知道從那天開始,我們三個人以後都將分開走不同的路,不管能否同行,最開始跟阿曦一起走的人是我,即使分岔也走不到一快的,是阿曦和他。
我和阿曦住在我姑婆以前的家,那是一座老房子,房子是木質的,只有一層,四個房間,帶一個30平米大的院子。我姑婆在我7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只記得小時候她特別地疼我,我以前也跟著她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她去世時將房子鑰匙留給了我。
這房子看上去破舊雜亂,跟這個海邊的小鎮一樣帶著一種潮溼腐爛的氣息,我和何曦實在太累,沒等我們收拾完,就扛不住睏意先打了個盹。太陽下山之後,我們被餓醒了,拿著兜裡剩餘不多的錢出門去附件的滷肉店,痛痛快快地來了份滷肉拌飯。餘下的錢,我們買了新的被子和床單,還有接下來兩天要吃的水和乾糧。
我和阿曦兩個人出門並沒有帶多少錢,我們也不知道有什麼賺錢的辦法,也許我們很快會餓肚子,也許我們要下地自己種菜,也許我們可以考慮跟著附近的漁民一起出海,免費給他們當勞工,只要管我們一餐溫飽。
未來有太多不可知的事情,但我們沒有想過明天會去哪裡會做什麼,我們只想明天要吃什麼。我的心情感到從未有過的愉快和輕鬆,有阿曦在,一切未知都不可怕,我們是那麼年輕,我們是那麼幼稚,但我們無畏,只要能讓自己開心的,我們稱之為勇敢。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我們窩在沙發上看書,收拾家裡的舊盆舊罐,種上蔬菜,也在清晨跟著漁民一起出海,我們在海上看日出,夜裡能看到星星,還能從對面的島嶼上能看到這邊的燈塔。
阿曦在我們出來之前給他外公留了信,沒有說我們去了哪裡,只是讓他們別替我們擔心,也不用過來找我們。如果我們想要藏起來,我們還以可以走得更遠,如果我們放棄了,就可以回去。我們逃避做出這個選擇,但我們至始至終都知道,離我們做出那個選擇的時間越來越近,只是現在還沒走到那個瞬間。
當阿曦早晨過來敲我房間門的時候,我知道這個選擇的時機已經到了,而阿曦的眼睛重新出現那種堅定的神色,我知道她已經做好了選擇。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甚至鬆了一口氣,不僅僅是為她,也是因為我自己。
阿曦在回B城的一個星期之後就出國了,和她母親一起,而我也決定儘早出國,但我要和阿曦做不同的決定,我要斬斷一些與過去,與我的父母有關的羈絆,至少要由我先開始。我向我的父母提出要求,希望他們儘快離婚,和我預想的不同,我以為首先站出來反對並大發雷霆的會是父親,但沒想到卻是母親。
她將我叫到她的房間,開始指責我不識好歹,我拆除她的故作堅強和虛榮,她從來沒有對我發過那麼大的火,我們大吵了一架,但是最後的結果還是沒有任何改變。
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到現在還是執迷不悔,堅持要跟我父親在一起,難道那一次次的暴行和虛假的承諾還不夠看清他的真面目嗎?是愛嗎?如果他們之間是愛,我們之間是愛,為什麼我們心會如此的不平靜,我們現在會哭成這樣,我們會恐懼成這樣。那也許是我這輩子我說最狠的話,我說,她從來都沒有像一個母親一樣的愛我,保護好我,她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我需要什麼。
在倫敦生活的四年,我很少會想到我以前的家,我以前的生活,我覺得我已經和過去徹底的告別了,跟阿曦的選擇不同,我逃開了,逃到了更遠的地方重新開始。
那幾年我的性格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變得開朗了,我交了好多的朋友,各個國家的,各個階層的,我喜歡上了Beyo
ce,喜歡跳舞,也喜歡酒精,我在俱樂部裡有各種各樣的活動,我覺得那樣的生活自由自在極了。除了我的靈魂,除了我偶爾想念阿曦。
我知道安嘉樹去了美國,阿曦跟我說過她有一直在跟他聯絡,只是安嘉樹很少主動跟她提起自己。我和安嘉樹已經完全沒有任何聯絡了,我們的關係其實一直很一般,只是因為阿曦,我們才看上去走得比較近。我厭煩安嘉樹顯得高高在上和冷漠的態度,但是我不會當著阿曦的面說他的壞話,我只是有點吃醋了,我跟阿曦說,你為什麼要給他寫那麼多信,不能給我多寫一些嗎?
阿曦說,我給你也一直寫信啊,而且我還寄給你各個不同地方的明信片,封面都是我親自拍的。
我說,但那不同對不對,你給我寫信是牽掛和聯絡,給他寫是思念和不捨。
我想我在問出口的已經知道了我想要的答案。
阿曦跟我說,她知道他父親跟安嘉樹說過什麼,就像她父親對她母親造成的傷害一樣,她在挽救,也在挽留。
我覺得阿曦太傻了,我生阿曦的氣不願意理她,等我氣消了,我也回國遇到了費南,人生中另外一種值得我去追尋和付出的愛,我的生活終於可以真真正正的重新開始,不是因為我失去的那些愛而哀求尋覓,而是因為我得到的嶄新的愛而珍惜呵護。
那兩三年我過得很充實,我努力工作,努力攢錢,我想在A城買一套房子,可以住三四個人,我想等我買了房之後就換一個工作,和母親一起回A城去,費南也可以過去和我們一起生活。這些年我和母親很少說話,我們見面除了一起吵架,就是吵架之後一起哭,我還在氣她的固執和愚蠢,但是我想我們都開始新的生活。
我沒有料想到她會突然離開,好像她只是給我做了一頓晚餐,然後說出去買點鹽,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在想,這些年我們究竟過成了什麼樣子,因為得到了什麼卻失去了那麼多,時間、家、快樂甚至是生命。我和母親又因為什麼,這樣遺憾,這樣痛惜的結局,而父親,他冷眼旁觀,宛若他從未進入過我們的生命。
當父親對我說費南是一個值得託付的人,他信任得過的人的時候,我突然回到小時候,他跟我說,阿曦是姜先生的小女兒,你要好好跟她做朋友知道嗎?一切痴心妄想,都是一廂情願。我恍然明白,直到今日,我仍然沒有從噩夢中醒過來。
那日我給阿曦寫信,我在信中說道,阿曦,你說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原罪,有自己的活法,有面對真相的權利,也有知道真相後挽回的方式,我明白得太晚,當我想要挽救的時候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但我總覺得更應該看清楚真相的還有加罪之人,應該受到懲罰的人將最終戴上枷鎖,接受懲罰。
這封信寫完,明天我將從夢中醒來,抱歉以這樣的方式叫醒我,只有你知道,那一刻我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