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殯斂葬,過程很快。我知阿東可以將那場葬禮辦得甚隆其重。但他沒有,他是受不了,他不願意讓更多的人知道像康生那樣一個好人竟然會死得那樣狼狽、那樣慘。
刀條臉哭得不能自己,罵老天不公。老天總是背各種鍋,這是人禍,是人心,關天什麼事?但人有時覺得沒有道理好講,便只好怨天尤人,也算是一個出口吧。
七天,我出院。
蕭晗如約把張若雷送進了監獄,張若雷的案子成了當地的驚天大案,全城轟動,上了網路新聞頭條,下面好多人留言欲殺之而後快。
我讓阿東請了全國最好的律師。
“蕭晗會幫他請的吧?”
“我們請。蕭晗只想讓他快點死。從他失憶這個點入手,打到他保外就醫或者脫罪。給他做精神鑑定。”
“我還以為你真放棄了他。”
阿東的笑有些語焉不詳,我覺得康生走了以後他也變得難以捉摸了。有時房間裡只剩下我們兩個,要擱從前他一定會拼命找話題逗我笑或者怎樣,但現在他卻彷彿比我還要空洞與沉默。
沉默得駭人!
像火山快要爆發。
他煙也抽得更加勤了,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床,看見他房間的燈還亮著,窗戶大敞,風從空洞的視窗灌進來,將窗簾鼓得像一支氣球。他不停的抽菸,我不過站了五分鐘,他幹掉了三支菸。他不是在抽那煙,簡直是在吃。他將所有的憤怒像肺吞進煙霧一樣無聲將那些負面情緒吞了下去,細細咀嚼。嚼爛,嚥下去。他整個人像一座活動的大煙草,散發出濃郁的菸草氣息。有時甚至他剛要走近,梅森已經開始皺起小小的眉頭。
但除了皺眉,他不勸他戒菸。
有一次,梅森甚至爬上阿東的膝蓋,問他,“喝點兒?”
阿東雙手環抱住他的腰,問他,“你說什麼?”
“喝點兒。”梅森的語氣像個小大人,聽起來有稚嫩的滄桑。“我陪你。康生叔叔回國了,我陪你。”
我們只敢這樣告訴他。
“噢。”阿東捧起他的小臉,將他薄而柔軟的頭髮擾在腦後,用一隻寬大的手掌壓住。梅森細白的麵皮上有一雙跟他爸爸酷似的精亮精亮的眼睛,阿東俯下身去輕輕吻了他額頭一下,然後像對待兄弟一樣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下去。
他什麼也沒有跟他說,只留給梅森不解和一丁點兒被冷落的委屈。
“過來。”我朝梅森招手。
梅森猶豫了一下撲進我懷裡,卻並未允許自己沉溺其中太久,反而學阿東的樣子輕輕拍了拍了我的後背。
“媽媽,一切都會過去。”
他說。
我收緊雙臂將他裹得更緊,他小小的心臟隔著胸腔砰然
跳躍,強壯而有力。
張若雷的官司已經排期上庭,律師見了他,但他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什麼也不肯說,什麼也不肯配合。律師費盡口舌告訴他這事兒一經入罪就是死刑。但張若雷抬起眼睛來茫然的看了那律師一眼,旋即又用黑色睫毛輕輕蓋起自己的黑色眼珠,大段沉默。
他現在似在用生命沉默。
莫說世界與生死,彷彿整個宇宙跟他都沒有半毛錢關係。
案子不上庭,我不能見他。想給他捎個話,卻又覺得沒什麼話好說。有時想,他這樣失憶也挺好,快樂和悲傷都忘掉,人生字典裡的所有痛苦都是當下,過去已然被一鍵清除。有一次半夜我睡不著,想,假如現在他能回想起從前的全部來又會怎樣?估計他會自己想掐死自己吧!
律師正向相關機構提請醫療鑑定,但是張若雷不同意。而且我們並沒有資格就這件事兒要求強制執行。
“我盡力了。”律師說,“他自己一心求死。”
誰會救得了一個一心求死的人呢?
心像有個缺口,裡面盛滿了往事的浮屍。
“我是不又錯了?”律師走了以後我問阿東,“高天成也是我害死的。如果我肯按照蕭晗說的去做,高天成和張若雷可能都不會出事。我是不特自私?”我抬起頭來看阿東的臉。
後者卻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張開雙臂,他兩臂像一支大鳥一樣展開來。
真累呀!
我想。
還真正好需要這樣一個強壯的懷抱。但是他的懷抱進行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像突然出了故障的汽車,就那樣突兀而僵硬的停止。
張若雷進了看守所,官司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正式開審,據說有人在看守所一呆好幾年,審了判了他才可能被移送監獄,進看守所之前他簽了授權,名下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蕭晗。
這就是蕭晗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