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一天睡覺前我鎖上了門,我睡不著,正一個人瞪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忽然聽見門鎖響動。我坐起來,阿東就那樣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他,然後別過身去。
“怎麼還不睡?”我問。
身後寂寞,空氣易冷。空氣無情。我嘆口氣,那些從我身體裡流出的氣體不曾溫暖每一個冰冷的夜與靈魂。
“走吧!”我在黑暗裡輕輕低下下頦,看見自己斑駁的輪廓影影綽綽投在對面牆壁上。
“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就特想有錢。”我抬起頭來,目光穿不過黑夜,那狹長而漫長的黑色的夜啊!“現在我有了。”我一低頭,眼淚落下來。“可是好孤單。”我哽咽。“好孤單。”
“有”
“阿東。”我打斷他,“你走吧!去睡覺。什麼也別說。”
我並不想聽他跟我說:有他,一切還有他。
我不想聽。
夜好像走得太快了,快到你聽不見它的腳步聲。
近幾日又睡不大好,據說阿東很忙,兩頰陷進去,骨頭從皮下面支出來,像要戳破他的面板,梅森愈來愈粘他。
轉眼蘇昊離開已有小半年,蘇老太身體依然硬朗,只是現在不大愛說話了,常一個人坐在蘇家大宅門口。就坐在門口,也不進花園,就那樣坐著,看那條空蕩蕩的門前的寬闊的而又寂寞無人的馬路,那路一整天也沒幾個人透過。有時天氣不好她也那樣坐著,但要傭人幫她拿張毯子鋪在身上。有一次我去看她,就陪著她在那兒坐著。從前是她一個人看,後來是她和我,我們兩代女人並排坐在大門口,像兩尊被固定的雕像,眼睛著力於某一點,長時間不肯挪開。
那晚我告辭時,蘇老太問我,說如果人生能撤銷、能推倒了重來,你最後悔的事是什麼?
我身體一頓,任傍晚的風掀起我頭髮來。
我囁嚅著張張嘴,剛要開口卻又笑了,卻又不知在笑誰。笑誰呢?笑老太?還是笑我自己?她,又何嘗真正在乎我的答案?!
不想次一日凌晨我接到康生的電話,康生說,老太太去了。
我握著聽筒,阿東走過來。回過身,陽光穿透落地窗,灑滿了大廳。
葬禮不熱鬧,幾個熟識的常來常往的人,靈堂只有她一幅巨大的照片,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照的,好像是藝術照,照中人雍容華貴,目光溫柔,平視眾生,無喜無悲,好像沒什麼能真正放進她眼睛裡。
也許,她早就看開了。
也許吧。
不管怎樣,她現在走了。
她走之前靠那點兒糾纏不清的愛與恨吊著自己的命,如今愛恨終成雲煙。可能真正放下了吧。
一切塵埃落定。康生拿出老太的遺囑來,老太把所有的東西都留了
給我。據康生複述,她說,這一生最對不起梅子了。那時不懂啊,年輕啊,什麼都敢幹。
她還對康生說,夜裡做夢夢見老蘇了,老蘇問她,跟不跟我走呀?我“啐”了他一口,我才不跟他走呢!
她對康生說。
但是沒幾天,她手裡握著蘇雲天年輕時的照片,走了。究竟到底是跟了他去,還是自己走自己的路去了,倒沒人知曉。
那天葬禮結束,我又來到蘇家老宅,那巨大而奢華的宅院空曠而落寞,兀自佇立在夜色中,看起來像個耄耋的孤獨老人,向風而泣。
曾經多麼繁華!我記起蘇白,也想起我上大學那會兒跟蘇白鬧矛盾,她父親非要置我於死地,那時蘇家在這城裡何等風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真是十年人事幾番新。
康生極憔悴,人瘦了一圈,變得沉默,話少。阿東邀他過府喝酒,他不說應,也不說不應,但車子跟在我們屁股後面,進門梅森跟他招呼,他才勉強露出點兒笑模樣來。
兩人不再打架了,沒再吵得精疲力竭然後彼此老拳相向。期間他們甚至沒有交談,喝酒,只不停的喝酒。酒入愁腸,抽刀斷水。我默默把梅森抱進他房間裡去,梅森蜷進我懷裡,懂事的撲閃著自己也不知有多美的大眼睛。“他們怎麼了?他們傷心了?男人傷心了就是喝酒?”
我低下頭,把下頦支在他柔軟的頭髮上,聞得見他身上仍舊有好聞的孩子味兒。我貪婪的掀起鼻翼來狠命的深深呼吸,卻並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