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雷低眉坐定,不言不語。我想如果今天這局面不是這一老一小作下的局,那張若雷今天這一出應該算是殺手鐧。置之死地而後生,欲擒故縱。傻子都明白如今的張家在張若雷的帶領下勢不可擋,更何況放眼望出去能出其右的下一代,包括她大姑二姑的幾個女婿無一不望塵莫及。沒有交棒的,張福生心裡如果還有這兒子,如果還有張家這百年基業,就不可能放自己兒子走。
大家都猜老爺子接下來一定會出言挽留。
室內空氣因此而顯得份外凝重,每個人恨不能都屏住呼吸,偌大會議室有如無人之境,而身處其間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已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包括張若雷,我一直在暗中觀察他,他看似大大咧咧,但我知他緊張。
我太知道他一緊張起來手心就會冒出一層汗來,為了對付那層薄薄的手汗,他會把手放在自己兩條大腿上,不停來回不動聲色的細細摩挲。
他到底在緊張什麼呢?那是他父親,他們父子之間究竟有什麼不為外人知的驚天秘密?如果他真著緊在張家的一切,又為什麼要鋌而走險一定要破釜沉舟?這萬一要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話......
慢著,偷雞不成蝕把米?
別是......我愈加緊張,心裡也因正在進行著的快有了眉目的猜想而狂跳不已。
如果張若雷這一招是虛晃一槍的話,也就是說人家蘇老太並未給他什麼授權,而張福生還同意他卸任,那他豈不是會兩邊都雞飛蛋打?
我抬眼望他,他也正望向我。目光所及彼此又都輕巧彈開。我轉回頭看向眾人,眾人有眾生相,但這眾生相在我現在的眼裡竟是一片空茫,我急急把目光調回這張桌子的上首。
張福生正沉吟不語,一頭白髮在光影裡熠熠生輝,讓人直懷疑他並沒有他自己表現得那樣老邁。他一支手手柱龍頭拐,那木頭據說價值不菲,特意找知名工匠手工鍛造,柺杖下款嵌上手工造者的大名,那支拄著柺杖的手面板和下面的骨頭血肉已不甚貼合,青硬的血管從面板上異軍突起,嶙峋蜿蜒。
他眉毛也是白的,薄薄一層眼皮耷在下面,全身盡是老態,卻又讓你不覺出他老來,尤其他不說話的時候,微閉二目,他不抬眼你也覺得似有兩股精光從裡面射出來,能照得見你內心深處最陰暗的地方似的。
老者此際正微闔二目,所有人大氣不敢喘,怕喘得粗了驚擾了這一室光下飛舞的塵。塵能矇眼,誰也不想錯過這場好戲。
即使最無足輕重的人物,當不了角兒也想好生看別人來演這一場人生大戲。那樣才似乎可彌補自己些微平凡的命運遺憾。
良久,老爺子終於睜眼抬頭,他張開嘴,剛要宣佈
什麼,卻突然間身子一軟,整個人朝椅子下出溜。有人驚叫出聲,有人打120,張若雷大姑姑推了張若雷一把:這就是你千辛萬苦、千方百計想要看到的局面?
我回頭看他,只見他微顰眉立於當場,一臉死灰,他眼睛深不見底,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得到什麼,他不像是能為了金錢權利不顧自己父親生死的冷血動物,又不像是能停下手裡正在進行的一切歸隱山林的人物。
“散開散開,大家都在這兒空氣不流通,老爺子更喘不上氣來了。”
我見口水唾涎晶亮掛在張家太爺一側嘴邊,他嘴明顯有些歪。
有人喊:“阿司匹林,阿司匹林。”
有人因為扭身動作幅度太大把我撞了一下,我險些跌倒,我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跟張家沒什麼血緣關係的高管已全部退回到整間會議室的後半部分,我對他們說你們都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吧,把工作都安排好。
他們個個如蒙大赦。我又對失魂落魄的張若雷說。
我像個預言家,又像個女巫。
我說我說過了吧,有一天你一定會後悔。你現在就後悔了吧。
他面無表情。
救護車呼嘯而來,沒隔一會兒又呼嘯而去,載了一代商海沉浮的梟雄,留下了張家雜雜沓沓的一大家子。還沒等怎麼樣,張若雷大姑姑、小姑姑又在會議室裡嚴陣以待。
那個早退休了的老太太又重新煥發出新生般光彩,寬且長的會議桌左右手兩邊全都是她所謂的自己人。
張若雷要退下來了,要到蘇家去當好女婿了。她沉寂了那麼多年終於又看到了肥肉,像狐狸聞到了雞,像豹聞到了羚羊。她那麼歲數,仍舊塗抹了興致勃勃的口紅,那口紅顏色可豔,只要她一張嘴就像剛把什麼吞過了似的。
我也被要求列席,張若雷卸任,張福生入院,老白跟著去了醫院。張家沒有掌事兒的怎麼行?我這把老骨頭關鍵時刻還是管點兒用的,我會暫代總經理,兼管採購部,財務部不動,其他一切人等微調待後續通告。
張若雷坐在桌子下首沉默不語,我跟她相對而坐。緩緩舉起手來:“我不同意,老太爺沒表態,這事兒不能算已經決議。所以張若雷需仍舊留任總經理,其他人等原職不動,一切待老太爺愈後示下再說。”
張若雷大姑姑一拍桌子。
“你不同意?”
她猩紅的嘴唇翕張,像一顆瀕死的老蚌。這老蚌還在費力磨自己肚子裡的珍珠,想要為自己、為兒女盡最後一點綿力,發最後一點光,散最後一點熱。
“哼。”
她冷笑出聲。
“你算是個什麼東西?老張家人說話,股東在這裡說話,你一個臭打工的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參與意見?愛乾乾
,不愛幹你現在也可以給我滾蛋。”
她小姑姑一言不發,這個騎牆派向來沒有自己的立場,張若雷仍舊坐在下首一言不發。他手中嗒嗒反覆玩弄一柄打火機,那打火機在昂貴的紅木桌面上發出枯燥沉悶而單調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