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平,別聽你媽說話,你媽是太傷心了。你聽叔叔話,你別聽你媽現在說什麼。”
張若雷抱住我顫抖的身子,不停用嘴唇親吻我的臉。
“梅子,梅子,梅子,你聽我說,你冷靜點兒,你都不冷靜怎麼解決問題?我不知道要怎麼幫你,梅子。你要是真忍心,我就打電話叫你媽來,你媽看著淮平,我看著你。”
我媽?
對呵,我還有媽媽呢。那個跟我沒省過一天心的老太太。我整個人軟在張若雷懷裡。
對啊,我也有媽媽呢,我媽媽疼我。我把臉整個埋進他胸口,哭得像個孩子。
張若雷讓我回去上班,不上班我就會整天在家胡思亂想,但其實上了班也一樣,時常走神,隔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想要回家去看一眼兒子。張若雷安慰我說他不會再嗑藥,我說如果他會呢?你賠給我一個兒子嗎?
張若雷說我越來越不可理喻了,他問我,你這輩子就這樣了嗎?沒有你自己的生活了嗎?那些失獨的父母們,有些都五六十歲了,他們是怎麼過來的?
他說,你至少還有兒子,你還能看見。你看看那些幾十歲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他們不活嗎?人怎麼不要活下去?
我知道他說得都對,但我就是轉不過這個彎來。我盼了這麼多年,眼瞅著好日子就要開始了,噩運到頭了,但沒想到......
我不停問張若雷,問他命運為什麼對我這麼不公?
他長長的嘆氣,說命運對誰其實都是一樣的。
我說“呸!何不食肉糜嗎?你最大的疑惑就是這個吧。”
我不再理他,脾氣越來越壞,動不動就發脾氣,動不動就要炒人,屬下的員工都要恨死我了,看見我就噤若寒蟬,跟供應商們也沒什麼好臉兒,我越發的難打交道。
我就這樣,我不想改。那些讓我尊重,讓我理解的人,他們有一分鐘理解過我,尊重過我嗎?
弱肉強食,這就是社會。
我在家裡安了監控,我不放心他自己在家。這事兒我誰也沒知會,跟張若雷說他又會說我沒有人權,是典型的中國式媽媽。可我就是中國媽媽呀,別光跟我講人權,義務呢?責任呢?他盡到了嗎?憑什麼他就可以胡作非為,光要權利不盡義務?丁點兒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就因為我是他媽?就因為他叫我媽?
我不認可!
那次跟兒子吵翻過後,我們兩人之間關係越來越莫名其妙了,我們更加小心翼翼的彼此相處,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都脆弱不堪,我們都忍得十分辛苦。
我越來越矛盾,恨他,愛他,錯綜複雜的感情交織在一起,常常會讓我情緒失控。有時下班想要好好跟他說一會兒話,但是看見他,想到他這樣自暴自棄、自甘墮落,又恨鐵不成鋼。
我見他小心謹慎在我面前大氣都不敢喘的樣子也是又氣又恨。真的怕惹我生氣就不要做那些讓我生氣的事兒,做下了又在我面前裝無辜。
可我知道他心裡也苦,我心疼啊,我想讓他快點好過來,一切都像個正常的孩子,我越急,就越容易生氣,越容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的語言,面對他時越來越像一柄柄利劍,把他劈了的同時,也把我自己砍得體無完膚,也把我們之間所有的美好和親情砍得支離破碎。
光只有他一個是病人嗎?我不是嗎?我們不就是兩個病人被捆綁在了一起互相傷害嗎?
我害怕回家,可是又惦著他。一分鐘看不見他我都心慌,但是看見了他心裡又難過。不想看到那樣的他。可是他呢?想看到這樣的我嗎?
到底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選擇這樣的一條路。
他絕口不提為什麼,在我們情緒都還可以的時候我問他,試探、猜測、無所不用其極,但是他三緘其口,他嘴巴閉得死死的,咬得死死的,不肯跟我吐露半句真相。
我試圖透過監控來還原事情真相,但是他表現得循規蹈矩,他像個出世的高僧一樣,每天在家清粥鹹菜,連肉都很少再吃了,不然就看看書,一宅一整天,不上網打遊戲,他那麼乖,蒼白的小臉上神情乾淨又安詳。
我看著他,就像看倉央嘉措一樣,他是那樣一個對任何人都沒什麼威脅的無公害食草系,他對誰都謙謙有禮還樂意悲天憫人,這樣的一個小男生,他究竟為了什麼會染上那個玩意兒?
有一次,我看到他犯了癮。他像個困獸,把自己綁在暖氣管子上,他的身體在地上痛苦的扭曲。我哭了,對著手機,我想去死,我看著他那樣,小時候我束手無策,長大了我仍舊給不了他幸福。我不如去死。這樣,至少我看不見自己至親的人在這世上每天受這等非人的磨折。
我抱著手機飛奔到張若雷那兒,我說張若雷你幫我整點兒藥。
張若雷看著我。
我說你幫幫我,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你幫我整點兒,K粉,咳嗽藥水,什麼都行,你幫幫我,你幫我整點兒。
張若雷眼眶紅了,他低下頭,喉結上下翻飛的動。
我撲過去,在他膝蓋上,我捧著手機,滿臉滿眼全都是淚。我求他,說我求求你,我求過你嗎?張若雷?啊?這麼多年,就算你拿我當一條狗、要飯的,你坑我去坐牢,你欺負我不能拿你怎麼樣,你欺負我手無寸鐵、孤兒寡母,我求求你,你幫我一回。
二代抬起頭來,眼淚淌了下來。我第一次見他流眼淚,但是我無感。我現在只想救我兒子,我滿眼睛裡,我滿腦袋裡全都是他一個人,他整個身體蜷在地上扭成一條蛇的樣子,腦袋“咣咣”的往牆上撞。
我的兒啊,那是我親兒子啊,我的心都被揪成一片一片的了。
“張若雷啊!”
我哭倒在他辦公室裡,我心裡知道他不可能也不會幫我,唯其明明知道他可以狠得下這個心來,我才找的他。
我平靜了以後,他把我送回辦公室。他最近總是長久的注視我,他看我的眼神越來越複雜,我看不懂,也沒有時間去懂。
兒子已經過了癮期,他躺在地上,仰面,我看不見他流眼淚,特寫也看不見,但我卻能清楚地看見他心裡正在淌著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