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那號稱‘應惜滾滾東逝水,一入荒洋永不回’的葬花閣內沒有那天籟嗓音輕吟那關聖名曲,也沒有那響徹雲霄的滿堂喝彩,只有一屋子涕泗橫流的文儒之輩呆呆聽聞琴聲,忘了伸手拭臉上淚痕,也忘了擦去那心頭傷痛,滿堂聽客皆是被這一指加一指,一浪蓋一浪的玉石之音牽動心神。
這一男一女不似在撥動琴絃,反倒像是以十指撥在眾人心間,將眾人心頭思緒心中牽掛盡數寄於弦上,將那人世起伏百年風雨悉數存於音中,心中故事蒼茫景色隨那音浪迭起而後又隨指尖落下,音弱時細若遊絲音強時如雷貫耳,睜眼時身居鼎盛人世,閉目時便是那九重天宮,眼中腦中盡是那萬物初生一元復始的震撼景色,也是那天地崩塌日月無光的可怖場面,又是那想見而不可見的面容。
這二人指尖似有鬼神之力,彈指間不光有那玉石之音鏗鏘之聲,也有那夾雜北海巨濤泰山峰頂間紫霧雲海的仙佛氣概,雖是一陣琴聲掠耳而過轉瞬即逝,但依稀可聽清那些埋藏在音浪之下的蒼涼故事,或是那些被深埋入土的光芒,又或是隨風消散的影子,是人心中之音,也是這天地之音。
一曲終了,葬花閣內落針可聞寂靜無聲,連眾人喘氣都被壓的極低,撫琴男子緩緩睜眼,輕輕望著那眾人眼中的紅衣,恍如隔世,紅衣女子亦是如此,二人目光交織但都讀不懂對方心中想法只知呆愣凝視,葬花閣內終是有人從那繞樑天籟中回過神來,以衣袖拭去臉上淚痕,喟然長嘆。
葬花閣內的悉索聲音將紅衣女子從撫琴男人眼神中拖了出來,紅衣女子滿面春色霞飛雙頰連忙低頭躲開那撫琴男人目光轉身逃回了幔帳內,撫琴的鳳眼男人望著女子倉惶背影不禁一笑。
葬花閣坊門處,一身著白衣的年輕書生被坊內的琴瑟和鳴吸引,白衣書生額間有硃砂印記滿目的書生意氣剛進葬花閣便瞧見那紅衣女子倉惶逃離的嬌羞樣子,那年,白衣書生年將而立,已身負文聖之名,世人皆知那書生詩賦冠絕天下,可不知就在那日長安城中有一滿面嬌羞的紅衣女子橫衝直撞闖入文聖胸膛。
穿著黑白對襟寬衣的撫琴男子衣袖翻飛,白紗重新罩於琴上,男子將那出自千年前賦聖司馬長卿之手的古琴綠綺負於身後,轉身越過滿屋聽客,出了葬花閣,與那詩賦雙聖擦肩而過。
那日,便是那紅衣女子最後一次在葬花閣中出現,女子姓呂,原名呂河東,因愛讀那名震外邦的軍旅詩人辛幼安所留下的那句‘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後改名呂如是,自幼時便被葬花閣閣主收養,拜之為師,苦練琴瑟,及笄後便以一首關曲《拜月亭》名動天下,三載後,紅衣名角呂如是沒了蹤跡,世人皆知呂如是,可卻也再無緣再見那呂如是。
自那後,世間在無人見過那名叫呂如是的女子,江湖中有隱約風聲,說是琴瑟和鳴那日,呂如是自廢修為以還師尊養育之恩,又自絕瑟道以謝師尊教導之情,而後退出葬花閣與那撫琴男子遠遁江湖。
又是許久,那日在葬花閣內聽過琴瑟和鳴的長安仕子才隱約得知那撫琴男人,便是堪稱琴棋二道冠絕當世的雙絕先生贏同偽,自那後,葬花閣內琴瑟和絃鸞鳳和鳴成天下軼事被清流仕子當做酒後談資,其中紅衣女子呂如是絕瑟之事與那數千年前的伯牙摔琴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一人為情,一人為友。
而後偌大江湖中多了一對男女同遊河山共歷滄海,無人知這二人是誰,只知那男人揹負幽綠古琴,那女子容貌極美一襲紅裳,二人登三山上五嶽,至北海攬滄瀾,坐於泰嶽岱山玉皇頂以琴音敬天人,立於西域靈峰山下以琴音敬風雪。
自那日葬花閣後,號稱詩賦雙聖的李厭陽便追隨著二人步伐,任是山高水長天南地北也要遠遠望著那紅衣女子,贏雙絕知道有人跟隨也不生氣,時常邀這李雙聖同座飲酒,李厭陽自不推辭,有時與二人同遊,有時則跟在二人身後,只為記住那女子的一顰一笑,記住那女子的點滴故事。
贏同偽與呂如是二人琴瑟和鳴心意相通,想要走遍這天下盛景,看遍這人間起落,可剛走了三年,人間還未過半,紅衣女子便落了個紅顏薄命的下場。
古人云,‘紅顏薄命,命比紙薄。’
這話放在呂如是身上不知是一語成讖還是命由已定,紅衣名角離開葬花閣時強行散去修為斷絕瑟道,與修為和瑟道一同散去的還有女子生機。
紅衣女子與贏同偽同出長安時如病花照水弱柳扶風,但死活不許負琴男人為其以靈力續命,也不食那滋精養氣的天地瑰寶,一心只想飛出這金絲鵲籠,望一望那天外的風景,出城時女子回頭望著那座巍峨長安,眼有熱淚。
第三年盛夏,負琴男人與紅衣女子游至北邙空冥山。
月夜,空冥山腳古亭中。
那紅衣女子如殘燈搖曳,如輕薄柳絮散於狂風之中,命若懸絲。
贏同偽含淚奏了一曲鳳求凰,那紅衣女子呂如是聽聞後於倒在男人懷裡含笑身亡。
女子不嘆命運不公,也不嘆紅顏命淺,只慶幸能與揹負古琴贏同偽琴瑟和鳴,只慶幸青鸞飛出鳥雀樊籠,有幸鸞鳳齊鳴翱翔九天,只慶幸這人世太長,還有未見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