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詩賦雙聖李厭陽身著淺白雲圖文裳入主同津篤和堂,半月後,篤和學首墨太虞在太華殿那座硃紅大門內遞上奏札,第三次向當朝天子提議設孝子、廉吏制,為國育才。
這一次,太華殿內安靜異常,三省六部六閣學士無一人出聲,二十歲的乾元正帝手提御筆沾染硃砂終是問出那句,“諸卿何意?”
三省中,尚書省匡相陳繼堯率先提議,人才乃國勢之基,廣擴仕途錄入天下人才國之根柢為重中之重話音剛落,弘武、冕圖兩閣大學士出言附議,兵、工、吏三部尚書緊隨其後,眼看那天子手中沾染硃砂的雕龍御筆即將碰觸奏札,與篤和學首墨太虞同立在眾人之前一直未曾開口的建陽閣大學士孫勤陽終是開口。
孫首閣不像之前那般竭力阻止,反而也從袍袖中取出一紙奏禮面呈陛下,大肆言頌墨學首之舉為國之善舉,只不過,這若是在一縣之中選取兩人怕是實名不符,若是將心術不正者納入篤和堂實屬對朝廷根基之危害,孫勤陽提議將孝子與廉吏合二為一,定名孝廉,在透過院試的秀才中取一位,授號孝廉錄入當郡篤和堂。
既入篤和便為國之棟樑,需每年三測以測實名,另外提議將天下州郡府縣中施兼同制,例如從三品的郡級鹽運使監管郡內織造之事,將從五品掌管封駁稽查之職的六科給事中併入三法司之一的督察院,將各州之巡察、考核吏治改的按察使稱肅政廉訪使,另多設正副提法使統稱為臬司等大的仕子集團整合和提供出更多新晉缺補,可供官員將職責細化諸項事由分配細緻為國分憂。
至此,乾元王朝持續了新舊曆七百餘載的篤和錄入制與官員兼理制共同實行,從皇都太和傳至各地,從中州傳遍九州,自此時,民間仕子才得知這篤和學首墨太虞冒死三開龍門之事,持續了兩年的唾罵聲音才漸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對這位篤和學首由衷歎服,太和城篤和院外有近千名中州仕子盈淚泣拜,並非拜這篤和學首墨太虞,拜得是這墨學首那顆冒死開龍門的儒心。
當朝太保首閣大學士孫勤陽雖然年過六十但不糊塗,如今篤和學首墨太虞的勢頭與天子暗中授意是分不開的,古語便有云,‘萬里江山萬里塵,一朝天子一朝臣。’年輕又勤勉的君主自然用不慣這些墨守成規的老臣,特別是這些在朝野中根深蒂固枝蔓遍野的仕子集團,當朝天子若以鐵腕硬掃朝綱以天子令撤免諸臣朝公雖說見效快,但難免根基不穩反生錯節,如今這篤和學首墨太虞上達天聽可聞天意,全心全意為天子政改朝綱,將這一切唾罵之名攬於己身,不惜違背天下人冒死肅清朝野,終是守得雲開見月明。
既然如此,何必再拖下去等著天子以墨太虞為刀將孫氏黨羽連根斬斷,不如就在現在明哲保身送新政一程,當然他不送也沒有辦法,三省六部六閣學士中的風向已經明朗以無人再站在他孫勤陽身前了,如今只能為後輩兒孫留下幾分餘地留下幾分朝中脈絡枝連,所以提議將實缺同兼將一些分量較輕的位置相容到一起,空出實缺容納更多仕子,不管如何,這為天下士子開龍門之名不能讓他墨太虞一人佔去,雖說如今孫家黨羽枝葉凋零,但每薦一人補齊實缺,將來都算是根不粗不細的枝葉。
又兩月,孫勤陽以年邁為由欲辭官還鄉天子未允,接連三次遞表太華殿天子仍是不允,最後孫勤陽以體力不逮之名主動卸去建陽閣大學士之職,僅留太保之稱與門下省匡相,至此,篤和學首墨太虞入主建陽閣,朝中再無人可與其抗衡,至此,橫跨兩朝的當朝太保首閣學士門下省匡相孫勤陽與其黨羽就此凋敗。
篤和學首墨太虞入主首閣大學士後竟與孫氏殘黨秋毫無犯,無刻意打壓也無佔為己用的霸道手段,反而辭朝半月,直奔安州同津郡,夜以繼日馬不停蹄,至同津郡後刻意避開前來迎接的同津官員,留馬車於同津郡城外,暗中步行入城,直奔同津篤和堂。
入夜後,名動天下的三大文聖同席而坐對月而飲,酒過三巡,篤和學首墨太虞將當朝天子親筆書信交與一方首閣學士印於李厭陽請詩賦雙聖李厭陽入主六閣之首建陽閣,並非聖旨宣召而是幾近懇請一般請李雙聖入主首閣,為天下讀書人正名,為世間儒家傳道,而當時不過二十歲的乾元正帝為何如此禮賢一心在野的江湖文人就不可知了。
那夜月下,聖澤湖上。
張白僧依稀記得那雲袍男人的舉止動作,詩賦雙聖李厭陽對那御筆書信和那首閣大印置若罔聞,似聽不見一般,望著那關家古宅方向,似問又似呢喃道,“他會回來?”
此語一出,篤和學首墨太虞於白衣文聖張白僧皆知好友心意,既知李厭陽不答應墨太虞也無法強人所難,將那天下文臣夢寐以求的首閣大印和那誠懇聖意冷落一旁,苦澀道:“還沒放下?”
李厭陽眼中盡是九重天闕外的清冷月光,搖頭不語,眼中微波盪漾不知是淚,還是水光。
張白僧緩緩起身,立於亭旁憑欄而站,望著湖中月影被游魚打散,復爾抬頭望月和月色下的漫天雲霞,許久,輕緩問道:“你說這世間有多少人聽關已齋的曲?一個還是千萬?”
李厭陽眼中微波越來越重,話語依舊清淡如水,緩言道:“不知,但我知這世間若剩一人聽關曲便是她,有千萬人聽關曲,其中也有她。”
是啊,這天下聽關曲的人何止千萬百萬,何止那一城一池一州一地,何止那月下的紅衣,何止那西子湖上的瀲灩光,何止那萬重山外的舟一方,何止,何止那掛於九重天外的殘月,何止於她,又為何止於她?
詩賦雙聖李厭陽終是抑不住眼中的微波,兩行清淚混著月光潸然而落,淚光中,那雲袍男人似乎又看見了月下那席紅衣,看見了那女子嬌羞面容,看見了那女子嘴角血跡未乾倒在那愛彈鳳求凰的男人懷裡。
莫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言那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他李厭陽筆下能留得住這春風秋月,留得住那醉裡乾坤,留得住這世間起落人間盛衰,唯獨留不住那女子絲毫點滴。
月色將幾人影子倒映於湖中,人影隨水波動,水波隨人影流,立於亭前的白衣文聖揮手散去一湖斑駁人影,聽聞那清淚滑落的聲音,淡然道:“既然她聽關曲,那他必定會來。”
這世間痛有千種萬種,有同就有不同,但唯獨這情字痛處大多相同,但也不盡然,有朝聚夕離有隔山萬里,有日月無阻也有那遠隔陰陽,他張白僧與那李厭陽痛有通處,都是遠隔山海外的一座孤墳,滿簷荒草。
還記那年,天下鳳儀榜中有一女子愛著紅衣,是個歌姬謳者,被困長安樂坊葬花閣中,一架素山古瑟攏捻有風雷之音,指尖帶過火蛟骨片,檀口輕啟便有天籟如斯,女子自小愛聽關曲,及笄後以一首關已齋名曲《拜月亭》轟動長安,半年時間,天下都知有一紅衣名角,女子終日隱於幔帳後極少到人前,就算至人前也是紅紗遮面只知奏瑟唱曲。
此等聲動天下的名角自然少不了清流士子的追捧,葬花閣日日人滿為患只為聽那一曲關聖名曲《拜月亭》,那一日,有一負琴男人早早候在葬花閣外,男子而立之年身著黑白對襟寬袖長袍,頭頂白鹿皮弁腰懸翠玉珏,丹鳳眼微闔玉樹臨風,背後負有一漆黑古琴琴木上有隱隱幽綠,擠開擁擠人流討了個前排座位。
同日,那不愛現身的紅衣名角出了奇到了帳前,紅衣坐於古瑟後,古瑟名為素山,通體淨色硬楠打造,瑟首尾兩端圖髹漆,瑟首有一長丘山尾端有三處短丘山,丘山兩側各有相應弦孔,其中有錦繡紅木瑟柱施於弦下,古琴素雅厚重因此得名素山,紅衣女子絲毫不管坊內嘈雜,如蔥玉指輕抹瑟弦,四指滑過瑟弦陣陣動人心魄的風雷之音噴湧而出。
只是一瞬,坊中鴉雀無聲,無人再敢嘈雜做語,眾人目光皆在那紅衣女子身上,紅衣女子雙目微闔紅紗下不知是笑還是惱,右手四指反覆撥託琴絃左手輕碾抑柱弦尾,頓時陣陣瑟聲如珠落玉盤襲向眾聽客耳畔。
前序還未彈完,坐在最前的負琴男人微微抬眼,望著身前的紅衣女子抬手解下身後幽綠古琴,伸手斂去琴上輕紗,伸手撥動琴絃亦是陣陣天籟噴湧而出。
坊中眾人聽聞有嘈雜聲音先是惱怒,轉瞬便被這男子琴聲震撼,這人琴聲似九天閒雲奔流而至,帶著天人梵音銘銘仙樂紛至沓來,與那女子瑟聲交融,說不盡的神仙滋味。
紅衣女子聽聞一愣,手上忘了動作抬頭痴痴的望著那撫琴男人,女子伸手摘下掩面紅紗,紅衣女子容貌絕豔眉目如畫出塵脫俗,也不唱那關聖名曲《拜月亭》只是挑撥古瑟,與那撫琴男子琴瑟和鳴。
長安城內,葬花閣內。
名動天下紅衣名角只摘過這一次面紗,也就因這一次,那女子被納入鳳儀榜中,世人皆知,長安有一紅衣女子古瑟勝過當世千萬琴者,容貌也勝過天下萬千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