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多日,由打上齊皇城發往各處邊關的密令,似雪片相仿,尤其北疆各道關口,更是一日之間調軍無數,雖說行事極隱秘,可到底是有些許風聲,不過這點滴風聲,卻是盡數被人有意壓下,絲毫不曾傳揚開來。
上齊近些年來,少有軍甲排程的時日,如此一來,朝堂當中自然不平靜,更何況密令如紛飛雪花,許多大員皆是覺察出其中滋味,不過也無人膽敢提及,只是將眼見事揣到心中,並無其他心思。
天子宅心仁厚,多喜文墨,但並非便是手腕綿軟之輩,若是太平無事,自可與殿內頭幾品大員洽談當今錦繡文章,文壇大家新作字畫,但眼下此般情形,自然是無人膽敢觸碰黴頭,紛紛眼觀鼻鼻觀心,老實本分。
不過在這其中,倒也有例外者,此事一出,便是遣家丁僕從備得短轎,趁夜色直奔皇宮內院,並不願加以掩飾。
皇城當中已是添起爐火,內院以裡起碼設有麒麟爐數十,將連綿宮闕盡數烘得溫熱暖和,且不說堪比夏時,總歸有春深意味。
甬道之上群臣下轎,縱使年長腿腳不便者,亦需如此,上齊講究個禮字,君臣長幼,向來禮數為先,可滿座朝堂中唯有一位不需下轎,直行到皇宮內院外,再遣去家丁轎伕即可。
但眼下這老人才乘轎入得宮門,便令一眾家丁散去,顫顫巍巍邁步,直往宮內而去,走得艱難。
“荀相無需如此,近日來腿腳不便,乘轎而進也可,聖上特地吩咐,唯荀相可乘轎入宮,並無太多忌諱,何苦步行。”周遭有兩位內侍捉燈籠近前引路,低眉柔聲,同那老者言說。
“六旬上下便要坐轎入宮,若是僥倖活到耄耋之年,豈不變為倚老賣老的禍害,規矩本就是規矩,聖人啟口,也要依此行事。”老者卻是搖頭笑拒,“既是聖人有意,老朽自要涕零承下,但如何有那等膽魄,使聖人再退再讓,如何都要心頭有數才好。”
皇城當中的內侍,自然是心性非比尋常之輩,伴君伴虎,即便聖上仁德,也自需多憑縝密心思行事,荀相方一出口,便知無錯。
“既是荀相不欲行此便宜,如不嫌我二人卑鄙,便由我等攙扶您老,前去宮內如何?”另一位內侍躬身行禮,將燈籠交到左手,神情和善。
“且不勞煩兩位費力,”荀文曲麵皮亦是和善,爽朗笑笑,“老朽還未到那般苟延殘喘的年紀,何況身為內侍,當扶龍而上,功在社稷,怎能攙扶垂垂老矣之輩。兩位前頭引路即可,老朽自行面聖便好。”
二人知解其意,知曉老者執拗,故而略微拱手,分列前後,燈籠照亮老者左右十步,緩緩而行。
皇宮內院當中清秋,總是比起宮外冷清蕭瑟許多,興許是夜色深沉,且少有人出行,除卻有隊隊皇城卒衛巡視,鐵甲映月,零星燈火,再無什麼閒散人。
白日天光盛裡金壁生輝,入夜時分靜默皆寂,天下皇城以裡,似乎都是如此一般。
身著黃袍的上齊聖人,近日來也是多有倦怠,如今伏於桌案,小憩一陣,旁人不敢打攪,只得再將麒麟爐當中添過碳火乾柴。雖說是乾柴,不過卻是耗去不少財力人手,特地前去十萬山中劈香犀木,再經幾十道工序製得,最是能清明神智,且舒緩心疾,可縱使如此,也難令人幾日不得安眠,而不覺睏意。
老者入得殿中,並不急於上前,一來唯恐打攪聖上安眠,二來不合禮數規矩,故而索性於廊下坐定,隨手拿起堆疊信件竹簡,逐一觀去。
奏摺密函,自然不可妄自窺探,而其餘文書,荀文曲卻可近觀,本就是日後要遣送到府上的文書卷帙,並無多少忌諱。宮女見這位荀相獨自觀文書,只借月色,頗為昏暗,故而攜來明亮燈盞,擺到老者身側,輕施一禮,“荀相如此時辰面聖,卻是不巧,當下秋風寒瑟,不如先行前去側殿避風躲寒,待到聖上醒轉過後,再行進諫不遲。”
老人搖頭,倒是朝眼前宮女多打量兩眼,“不必勞心,多日不曾出外轉悠,如今吹吹涼風,卻也算是舒坦許多,應對諸般雜務,亦是極得心應手。”
荀相一向並無架子,向來不欺下而不冒上,故而這位宮女,亦是未曾有過多忌憚,卻是輕聲閒談,並不怯生。
“聖上近些日來,頗有些形銷骨立的意味,宮中我等奴婢雖是加倍上心侍奉,卻無功用,興許此番荀相前來,便能令聖上心思寬慰些許。”這宮女不過十又三四的年紀,可麵皮已然長開,褪去諸般青澀,倒是顯露出微施粉黛便可奪豔的骨相,悵然言道。
荀文曲笑笑,清清渾濁語調張口,“身為一國之君,高處不勝寒,更何況近來諸事冗雜,盡數湊到一處,聖上若是胸中無志,斷然不至這般殫精竭慮,不過既然要做有道賢君,必定苦其心志,勞其肝膽。”
小宮女感嘆一聲,“原以為身在此間做宮女,終日不得出宮半步,成天操持瑣碎小事,已然是極麻煩的營生,卻不想聖人亦有聖人憂,如此想來,卻是舒坦許多。”話出過後方知失語,旋即連忙掩住唇齒,起身同一旁老人接連躬身行禮。
荀文曲卻是神情並無變動,只是挑眉問言,“娃娃是誰家女子,又為何將你送入宮中?”
宮女低眉,怯生生答道,“家父原本是朝中四品,前些年因事誤了職守,被貶去官位,家中並無錢財,實在難以維持,故而將奴婢送入皇城,起碼不受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