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牛滿腹疑雲地打量著主人的舉動,他心中全是疑問,但習慣讓他把嘴閉得緊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夏凌這個輕浮的小子,三言兩語之下就得以跟隨在麒王身邊,瞬間建立起一種牢不可破的信任。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似乎隱隱從夏凌身上嗅到了某種令人不安的氣息。那是野獸的味道。在那柔軟的外貌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獠牙在蠢蠢欲動。
周矩帶著人走出演武場,來到自己的車隊旁邊,看到深羅一個人正在臨時搭建的遮涼棚中喝茶。周矩搖著扇子上前,深羅並未起立迎接,而是注視著二皇子也坐下來,所有的門人和侍從則在他們兩人周圍垂手站立。周矩拿起深羅的茶壺,給自己也倒了一碗:“散場的時候我沒看見你,還以為你走了。”
深羅回答說:“沒什麼意思,我先出來候著。”“我的意思是,你徹底走了。”“不會。”深羅看著沉入杯底的茶葉,“我要給二殿下把風。”“那個穿藍的什麼來頭?他怎麼跟麒王走了?”“我會查清的。”“不要讓我等太久。”周矩霍然站起,一把把茶水掀翻在地,回過頭來時一臉煞氣,“我不喜歡這個傢伙!”“您說的是五殿下吧。”深羅並未被他的怒氣嚇到,“五殿下一向運氣很好。”“這我比你清楚。從小到大,他都是最走運的那個,我倒是想看看,這運氣到底什麼時候到頭!”
深羅徐徐站起:“只要他的運氣不傳染給大殿下,就行了。”周矩忍了片刻,等氣血平穩後,接著發問:“小五那個門人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我也不認識。大概是新來的。”周矩狐疑地打量著深羅的臉,後者滿面誠懇。
“算了,回去計議。還有什麼事嗎?”“烏大人在那邊候很久了。”聽到這個名字,周矩的神色凝重下來:“還是要錢嗎?”“大概是。”翼王疲憊地點點頭:“叫他上我的車,路上說。”頓了一下之後,他看著深羅身後很遙遠的地方輕微地嘆了一口氣,用極低的聲音念道:“不是我不給,實在是有人藉故掣肘。”等場地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一直保持諂媚笑臉的周徽總算放鬆下來,等回到自己的車裡,他研究了一下李則斯的傷口:“還好,沒傷到骨頭,只是皮肉傷。”
李則斯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別生氣啦!我們總算做了一件救人命的大好事呀!”半晌,李則斯才悶聲說:“太危險了。”“唉,實在對不起啦,我給你賠禮道歉……”“我不是在說我!”李則斯四顧無人,終於發起飆來,衝著吳王低聲吼道:“你知不知道,萬一大殿下的馬踩到你怎麼辦?那個時候我已經不敢再施術了!”吳王就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一個勁兒打躬作揖賠禮道歉:“下次再也不做這種沒腦子的事情了,我保證。”
自知對這種人說了也沒用,李則斯自暴自棄地把頭扭到一邊,閉上眼睛開始施術給自己治療。吳王在一邊瞪著眼睛看傷口自動慢慢地乾涸,接著問道:“她現在在哪兒?”“混在侍從中了,估計就在後面那輛車上。”吳王剛想叫停,被李則斯一腳踹了回去:“你小心被發現。等一會兒回府見了文文再說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李則斯發現自己已經習慣於稱呼文府的三郡主為“文文”,稱呼自己的主人吳王為“你”。這一切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他們之間的身份障壁就像是一夜之間變得無影無蹤。這應該是件好事。李則斯想道。皇子們的馬車,輕捷地馳向各自的府邸。而吳王一行人,卻徑奔大司徒府。還隔著好遠,就有僕人在望風,見他們回來立刻飛報進府,大門飛快地開啟把他們迎接進去,隨即緊緊關閉。
周徽下了馬車,跟李則斯一起,從後面的馬車裡引出一人,摒掉所有侍從,三人直奔內院。在院子的正中站著兩個年輕的女孩,全都是一臉焦急。她們中的一個矮些,極瘦,但是一張倒三角的芙蓉面,兩道黑鴉鴉的眉毛斜飛入鬢,一雙杏核般的美目,水汪汪的瞳孔透著淡灰色,鼻樑高挺,弧度美好的嘴唇,削肩柳腰,遠遠望去,整個人異常奪目,漂亮的不似凡間人物。只是眼下整張臉陰雲密佈,一股山雨欲來的怒火熊熊燃燒。
另一個則長的比較普通,個兒稍高些,輪廓圓潤,唯一顯眼的就是額上一簇紅髮,緊緊編在髮髻之中,看上去雖然不生氣,但是急得夠嗆。眼見他們走進,高點兒的女孩搶步上前,先把內院門摔上,這才回頭說:“好了,安全啦!”周徽和李則斯之外的第三人,聽到這句話後豁然把頭巾扔到了花池子裡,暢快地大喊道:“我的媽呀!可算是逃出來啦!!頭巾的下面,是一張興奮漲紅的臉。眉清目秀,輪廓優美,唯有額頭上有三道淺淺的整齊疤痕有些影響觀瞻,雖然眉宇間透著剛毅,但終究散發著雌性的氣息——是名女性。
矮個女孩一見,立刻厲聲責道:“你給我差不多一點兒!我已經受夠了!!”紅髮女孩則愁眉苦臉地攔住她,勸道:“二姐,你就原諒大姐吧。”“絕不原諒!一個人跑去演武場就已經夠沒譜的了,還要我們一起隱瞞,擔驚受怕,瞅這意思肯定是出事了!我一看就知道!”“好啦好啦。”“好什麼!我告訴你文文,別以為自己是老大就了不起了,你的腦子裡長的是肌肉嗎?你知不知道我們這裡有多著急?!”
“二姐,少說兩句……”“文文你給我閉嘴!你不但不攔著他,還讓五殿下出餿主意,吃錯藥了吧!你讓五殿下說說,演武場上是不是出事了!”周徽在暴風驟雨般的指責中總算插進一句嘴來:“晏晏,沒……沒出事……”
漂亮的文晏氣得眼睛裡都冒了紅線:“你唬哪個?手上虎口都裂了,那土都留在耳朵上,牙齦也在流血,不是從馬上摔下來才見鬼了!”
尖銳到令人膽寒的洞察力,這就是文府聰明絕頂的二郡主,文晏的過人之處。當然,動輒大吼大叫的暴躁脾氣,更讓她與眾不同。而身處暴風眼,被劈頭蓋臉臭罵的主要物件,就是她的姐姐,文府的老大,文文。她的個頭是三姐妹中最高的,整個看上去也比妹妹們寬兩圈,細腰乍背,四肢肌肉豐滿發達,與同年齡的女孩相比明顯健壯得過頭,連走路的姿勢和聲音都充滿力量感。但是面對二妹疾風驟雨的指責,她也只能貓著腰縮在三妹的背後,一臉委屈和不甘,連半點反駁的勇氣都沒有。
是的,她才是那個穿著周甲,在高手林立的演武場中留到最後的騎士。正是她避開了所有的攻擊,救出被周鳴打落馬下的巨人,一舉將李利撥下馬,跟麒王正面對抗。等文晏怒吼的差不多了,停下來喘氣的間隙,文昱小心翼翼地開口了:“那個……我撐到最後了哦……”文晏狠狠拿眼剜她:“什麼最後不最後的,你是不是摔了吧!”“呃……是。”“那就少給我廢話!”文文趕緊過來圓場:“大姐,講講是怎麼回事,你受傷了嗎?”
說到這裡,文昱終於控制不住,眉飛色舞比比劃劃,開始講起來。原來,這所有的事端,都源自於文昱有一次意外偷聽到父親關於演武的談話。那還是一個月前的事兒,但是當她得知這次允許平民報名時,素來孔武有力鍛鍊得法的大郡主立刻被弄得心癢難耐。她沒有告訴別人,只是偷偷地訓練馬匹,購買武器和盔甲,每天打扮成男人到郊外操練,甚至還僱了幾個隨從,買通了相關人等,在報名時大搖大擺地去外面轉了一圈,愣是沒有被別人看出來。
她誰也沒告訴——父親絕不會同意,二妹太精,又十分神經,三妹倒是正常,可惜太理智。不過她很幸運,正趕上明察秋毫的二妹文晏犯心病,躺在床上又哭又鬧,沒工夫理她。直到她準備翹家演武的前兩天,文晏自覺身體好了些,出門轉了一圈,一眼就發現了大姐異動,這才洩了密。文昱為了關上文晏的嘴,威逼利誘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但兩個妹妹還是被瘋狂的姐姐嚇到鬱悶,文文最後決定妥協,安撫住文晏之後,要求文昱提出一個萬無一失的安全方案來。文昱那點可憐的小心眼哪兒夠用,於是只好接受三妹的條件:讓周徽參與此事,替她遮掩。
關鍵時刻,三個女孩還是選擇信任這個最不靠譜的皇子。這讓周徽受寵若驚,但是讓他想出如何應對最壞狀況的辦法,他還是要找別人,那就是李則斯。所謂最壞狀況,就是文昱打輸,當場身份暴露。所以必須想出一個合適的辦法,讓文昱能在萬一輸了甚至受重傷的情況下,迅速而隱秘地退場,而且還不能引起在場幾百人的注意。
李則斯聽著吳王的要求,兩眼呆滯,只想拿繩子吊死自己。但是被八隻眼睛羅圈盯著,秘術士知道自己唯有硬著頭皮上了。在思考了一整夜後,李則斯果然設計出一個方案:他借用了文昱的一件貼身衣物,把自己的一條腰帶囑咐讓文昱帶上,在兩件物品上,李則斯施加了強力的術——只要一旦發生意外,李則斯可以靠這兩樣道具,硬把兩個人的身體隔空交換。
文文聽了之後,嘆了一口氣,問道:“如果我姐姐掉下馬來,旁邊正好有人想殺她怎麼辦?”李則斯的回答十分冷漠:“那明年今日,你們可以給我的墳上多來兩炷香。”周徽感動地走上前,一把抓住李則斯的手:“我不會讓他們殺你的!”李則斯甩開他的手:“殿下給我找個視野好的地方,我要隨時密切觀察場中。”等一切辦妥,已經是沙場演武的當天早晨。為了能給李則斯找一個合適的觀察施術的地方,周徽動用了自己的一切關係,終於在最後一刻選定了一處,而安置好秘術士之後,吳王只有厚著臉皮當眾遲到。
文昱則義無反顧地上了戰場。等真的來到場上,文昱才發現,現場跟自己想象的差太多了。她一直引以為傲的神力,在職業武者中顯得微不足道,她只能勉強使自己不至於落在下風。在一開始的混戰當中,她完全是靠著過人的閃避能力存活下來。是的,文昱沒想到,自己與生俱來的敏捷居然成為了真正的救星。她可以不用回頭就能閃開同時進攻的三把刀,在狂奔中策馬做匪夷所思的急轉彎,縱身躍起再準確回落到馬背上,用一條腿攀住馬鐙藏在馬腹下面再從另一邊上來。
這一切用來逃命的招數讓她屢次脫險,以至於到最後很多人都認為她所在的是一匹空馬,上面的騎士壓根不存在——如果真是李則斯在那身盔甲裡面,秘術士撐不到一刻鐘就得死在場上。就這樣,文昱奇蹟般地支撐到了後半場,直到她看到那名巨漢被周鳴打落馬下。文昱親眼目睹周鳴落井下石的那一擊,一時有點眩暈。有一件事情,她沒有告訴兩個妹妹,更沒有告訴周徽李則斯,甚至在她熱烈地講述演武場經歷時也守口如瓶。那就是:她為何不顧一切一定要上場的真正原因。她一直想見一個人。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日思夜想,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的一個人。
大皇子麒王周鳴。周鳴帶兵離開天元征戰邊疆的時候,已經是十七歲的成人。時年周徽十二歲,文昱十歲,文晏九歲,文文七歲。在周鳴的眼睛裡看起來,他們都是些小屁孩。他只是在這些小屁孩實在吵鬧的受不了時,出面厲聲制止他們的胡作非為。比如說在群毆時,用鐵一般的手腕把當事人全都掀翻在地。文昱八歲時,跟六皇子周鏡打了一架。起因是周鏡嘲笑她長得太粗笨。文昱很容易地就贏了,但是周鏡的幾個陪讀衝上來,把她從樓上推了下去。
三樓。文昱沒抓住欄杆,額頭卻撞在瓦片上鮮血直流,直直地掉了下去。當時正好經過樓下的便是周鳴,他很容易地就接住了文昱。隨即把她夾在腋下,衝上三樓,在腰裡拔出劍來,當著所有人的面,斬殺了周鏡的陪讀。周鏡嚇昏了過去,但是文昱沒有,她看著那些男孩血濺當場,小小的心裡,忽然心花怒放。
有一個男人,願意為她砍死其他的人。這足夠她今生今世刻骨相思。她頓時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就算是為了這個人,她也要長大。兩年後,周鳴離開了天元。文昱整整注視了他兩年,她覺得時間好短。而隨後而來的時間好長。文昱沒有她的妹妹那麼聰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還有點兒太過實在,她認為,想一個人,就要變得和他一樣,哪怕是無限接近。每個夜晚她都摸著額頭上被瓦片劃傷留下的傷痕暗暗發誓,總有一天,她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那個人身邊,而不是在他的腋下宛如待宰的雞雛。
文昱拜託父親文承給她請武術老師。父親以為她只是為了好玩,可是老師們在教過她以後,告訴文承你的女兒不是在玩,她是個天才。文昱十歲以後就不再跟皇子們打架,因為怕傷到他們。她花了整整五年時間鍛鍊肌肉,可以舉起兩百斤的石鎖,揮舞百斤的長兵器就像用筷子吃飯,半夜裡出去潛行翻牆,可以一口氣繞天元城三圈。她玩了命地學習各種超越女性身體極限的技能,就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接近她心目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