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的綠豆糕的渣渣就猶如寥落的星子一般下落、消逝。
徐盈月嚥下嘴裡的綠豆糕,笑著對徐嫋嫋說:“你非要我這樣才肯吃嗎?”
徐嫋嫋聽著徐盈月的話,將綠豆糕塞進了自己的嘴中,她細細地嚼著綠豆糕的味道,不是那種普通的甜膩膩,而是那種甜中帶著些苦澀的味道。兒時不知道的味道,徐嫋嫋現在總算是品出來了,就如生活那般甜中帶著苦澀。
徐嫋嫋剛開口欲問徐盈月近況,徐盈月好像猜出了徐嫋嫋要問什麼,便自己先開口說道:“我在那邊過得很好,我也算是脫離了苦海,願你也能在這悲涼的人間也一切安好,不要掛念我。”
徐嫋嫋這才回想起來徐盈月已經死了九年了,整整九年了,屍骨還被埋葬在不知名小縣城外的小山丘上,也不知道每逢清明會不會有人為她清理墳頭的野草。
說來可笑,徐盈月的墳頭連墓碑都不曾有,哪裡會有人替她除去墳頭的野草呢?
徐嫋嫋冷笑著,笑的眼淚都從眼角只迸而出,這不是快樂,而是無法用言喻的悲傷,也是種無法癒合的痛。與其如此的痛,對徐嫋嫋來說,還不如直接在胸口給她那麼一刀來個痛快,這種鈍刀割肉才是讓人最難消受的。
就在那一眨眼間,徐盈月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便連一粒塵埃也不曾留下,好像她這次如夢,只是為了告訴徐嫋嫋一聲自己安好,便就要急著回去了。
徐盈月還是九年前的徐盈月,而徐嫋嫋再也不是九年前的那個樣子了。
第二天醒來,徐嫋嫋才發現自己的枕頭哭溼了一片,就好似枕頭上本就印著這深色的無規則花紋那般。徐玉容看了,就笑話她這麼大一個人竟然夜裡哭溼了自己的枕頭
那件事情讓徐嫋嫋悲傷了好久,才稍微好些。而這段時間旁的人只以為徐嫋嫋是因為出去累了,才會這般模樣。
這些日子,徐嫋嫋也竟然不知道怎麼下筆去寫徐桓卿和陸青梅的故事,她始終不知道因以何面目去開始這個故事,而又怎麼才能在巧妙的地方撥轉使得改變結局。
最後,徐嫋嫋準備去惠商書局租書。
惠商書局就和妙音閣挨著,一個鑼鼓喧天,一個沉靜內斂,兩個看似不大搭的鋪子卻這樣挨在一起,卻也因為是世俗所逼。
原來的舊戲班子就在這兒,這條街的房價不是很高,也就自然降低了成本。
書局這種地方,普通的市井百姓是不會來的,那些布衣多為急功近利的,讀書求學問就好比文火煨雞湯,如若不花下些工夫和心思,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出來點什麼的,而且鄉里多有宏圖滿志者,守著他們那些治國安邦之書,說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生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中庸思想,最後卻落得了暮年之時的壯志難酬,墓碑上最後只能草草添上幾筆遺恨,這世間又有誰能記得他們為了創世間絕學、開盛世太平而活的連田間草莽都不如。這祖宗留下的遺世明言千百年之後卻只能與卑賤無義的娛樂並放在一起,不知道那些深埋在黃土之下許久不見天日的祖宗知道之後可會吐血?
那日徐嫋嫋只有上午的場子,沒有下午的場子,而且下午戲班子也沒有什麼活兒來做,索性她吃完午飯便去了書局,準備找找書,從書中獲得一些靈感。
徐嫋嫋邁進惠商書局的那一刻,只感覺有一股不同於妙音閣人間煙火氣的味道,而是一種古樸的書香氣,是一種沉醉千年之後散發出的淡雅香氣,很容易讓人迷失自我,這是徐嫋嫋在戲班子裡並未感受過的。
一排排的書猶如校場計程車兵在書架上排列整齊,昂首挺胸的姿態是正準備接受軍營最高將領的檢閱。
徐嫋嫋隨手抽下架子上的一本書,隨便翻開一頁,上面便寫著“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江海不擇其流故能成其深”,合上書再一看封面,用清秀的小楷題著書的名字《諫逐客書》,是先秦李斯的。
雖然那本書上的話說的很在理,但是這並不是她要找的,因為她現在需要的是人間情愛,而不是治世之道。且不說她是個戲子,就算是大戶人家的女兒讀了那麼多書,不僅不能做官治世,還會被人說沒有賢德,只會徒添煩憂。
這世道真是不公平的,男子讀治世之書,便是內修賢德之才。女子讀治世之書,便是沒有婦德操守。
這一點,徐嫋嫋很明白,她也明白這是這世間的悲哀之處。
她迅速的將《諫逐客書》放回了架子上,就好似一塊燙手山芋在手那般,如果在多那麼片刻,手便會被烤黑燒焦。
徐嫋嫋明白書局對書籍定是有分類的,擺放不會是無序的。既然這個書架上有《諫逐客書》,那這個架子上裝的便可能是關於為人治世之道的書,所以她便直接繞過了這個架子,直接去了後排的架子上找書。
徐嫋嫋從書架上隨手抽下一本書,上面寫的是《詩經》。她聽過《詩經》的名字,卻不曾見過它的實體,今日總算見到其真面目了。於是她便隨手翻開一頁,準備細細的品。
她隨手開啟的那一頁正好寫的是《衛風》中的《碩人》,她用指尖輕輕的在紙張上摩挲著並柔聲吟道:“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候之子,衛候之妻……”
當她讀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之時,腦子裡出現了一個體態豐腴、膚白貌美、柔玉纖指的大家閨秀,當著眾多白玉璧人的面,身著紅妝華服,嫁給王侯將相做正妻,她笑靨燦燦,如若開得正盛的嫣紅色百雨金。
當她讀完最後一句“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之時,背後傳來一個溫潤之聲。
“你這是在讀《詩經》?”
徐嫋嫋轉頭望去,身後的那人竟是劉翊。
說來上次他們兩個曹府一別之後,已經有三四個月未見面了。
徐嫋嫋只是點了點頭併合上了《詩經》,將《詩經》遞給劉翊給他看。
劉翊接過徐嫋嫋遞來的詩經,輕輕地翻動著,低頭注視著手中翻動著的《詩經》並問道:“你讀這個做什麼?”
徐嫋嫋只是輕描淡寫地用三個字回答道:“寫東西。”
徐嫋嫋的回答想來乾淨利落,用不多的話表達出自己的意思,這就是徐嫋嫋的風格。
聽到徐嫋嫋說要寫東西,劉翊忽然抬頭,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徐嫋嫋,他看著徐嫋嫋的眼睛好像猜到了什麼,便問道:“你可是要寫唱戲用的戲本子?”
徐嫋嫋原來不想和劉翊說的,因為在徐嫋嫋眼裡劉翊就是第一次在回春堂見到的小混混柳立君,卻不想被劉翊猜出來了。反正與劉翊說了也無礙,便直接坦露道:“是,我是要寫戲本子,但不知道怎麼寫才好,所以才來書局找書想租去看上一看。”
劉翊聽了徐嫋嫋的話,並沒有將手裡的《詩經》還給徐嫋嫋,而是直接將詩經塞回到了書架上,並順手拿下旁邊的《曹子建集》,說道:“你看《詩經》還不如看《曹子建集》。《詩經》是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的著作,用詞上頗為陳舊,怕是沒有批註很難懂,用作戲詞是已經不合適了。而且你剛剛讀的是《衛風》中的《碩人》,裡面的那句名句,‘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和‘美目盼兮,巧笑盼兮’已經是俗氣了些,世間凡夫俗子誇美人便是隻會這兩句。”
說話間,劉翊便將手中的《曹子建集》遞給了徐嫋嫋,徐嫋嫋接過劉翊遞來的《曹子建集》,隨手翻看著,只聽劉翊繼續說道:“和《詩經》比起來,這《曹子建集》便大有不同了,曹子建的詩有反應公子游宴風貌的,也有表現他所屬的時代特色。且不說那些,我覺得《洛神賦》一篇就能勝《詩經》了。《洛神賦》中單單‘翩若驚鴻,婉若游龍’就能勝卻好多,描寫大氣而又不落窠臼,辭藻華麗而又文辭多樣,且其中的感情也算是真摯,感情的變化更像是應了人的離合別愁,比《詩經》好的多。那詩經裡的《碩人》只是講了高貴的公主出嫁,其中《周南》裡的《桃夭》也就是賀新娘出嫁之喜,感情太過於單一,沒有任何變化,而且有些不切實際,倒不如《洛神賦》來的真實。”
原先徐嫋嫋只以為這劉翊是市井街頭的小混混,卻不想也有自己的這番獨特見解,已然是有些大驚,這可真是應了那句‘真人不露像,露像不真人’,這可能說的就是像劉翊這般的人吧。
此刻的徐嫋嫋心裡對劉翊硬是多了幾分敬重,少了幾分輕慢。
徐嫋嫋拿著那本《曹子建集》就去櫃檯找掌櫃,準備付租金,卻不知外面為何吵吵嚷嚷的,一副挨山塞海的樣子。徐嫋嫋付了租金,便出去了,劉翊默默地跟在徐嫋嫋身旁。
只見惠商書局旁的石拱橋周圍烏泱泱的圍了一片人,周圍的小販連生意都不做了,只是圍了過來圍觀個熱鬧。
石拱橋上,一個身著大紅嫁衣、頭上戴著結婚時才戴的鳳冠、髮鬢上還彆著一隻大紅色的牡丹花、看樣子才二十出頭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