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枷鎖
“你就住這兒?”秦鶴進門的時候迅速瞥了陳冰清一眼,愣了一下,瘦得都有些脫相了,這段時間都沒化妝,細鼻子細眼,和小時候沒有差別,
不知道為什麼秦鶴總覺得陳冰清長得像《天書奇譚》裡穿粉衣服的小狐貍,小時候第一次在繼父家的電視機裡看到就覺得像,這會兒就更像了,臉色和嘴唇慘白,卷翹的發尾有幾縷支稜在空中,黑衣服黑靴子,幽幽地站在這麼一間有不少年頭的老房子裡,很邪性。
“怎麼,秦主任看不上?”陳冰清站在門後,撩起嘴唇笑一下,秦鶴覺得她更像那隻狐貍精了,簡直就是童年陰影。
“不會,”他老老實實回答,一腳踏進來,繞過陳冰清走到客廳裡,四下張望一番,“我傢什麼條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過你也沒去過我家。”他回頭笑著看她,“每次都是我去你家。”
“哼,每次?”陳冰清冷著臉咣的一聲把門推上,“秦主任還真是貴人多忘事,您來過幾趟啊?好不容易來一趟還是季總硬拉著來的吧?去您家?我不上趕著找不自在麼。”
秦鶴沒搭腔,他一進來就被一個黑棕色的大木櫃吸引,他走到木櫃跟前,裡面滿滿當當全是書,書脊都泛黃了,卻連被翻閱過的痕跡都沒有,最底下一排的書甚至連塑封紙都沒拆,就像被遺忘的書店的一角,十幾年來不曾有客人光顧,
他把木櫃的玻璃門一扇一扇開啟,塵封的油墨味和塵土的氣息撲鼻而來,還混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黴味,“要開開窗,今年雨水多,黴菌對身體不好。”他邊開邊說,還是一貫的老黃牛吃草一般的慢條斯理,
陳冰清沒心情跟他廢話,又一屁股坐回餐桌邊兒上去了,癱在椅子裡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天上沒星星,只有月亮又白又圓,像只骨瓷盤,還很近,感覺就在窗邊,伸伸手就能摘下來。
“只能怪你太愛睡覺,早上起那麼晚,晚自習還要睡,睡到教室裡就你一個人,你浪費了太多時間,沒人會在原地等你。”
秦鶴站在木櫃旁邊,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眼睛一排排掃過那些陳舊又嶄新的書籍,伸手從中間抽出一本《人生的枷鎖》,像是在跟陳冰清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陳冰清沒動靜,秦鶴,陳玉潔,林婕妤,季澤,這幾天所有人都跟她說了好多話,還都是以往不曾跟她說的話,這些話此時像遊絮一般飄浮在她腦子裡,湊不出一個完整的意思,
人總是口是心非,喜歡撒謊,因為靈魂的缺失只有謊言才能填補,謊言就像假體,把塌陷的地方撐起來,讓他們看起來完整,光明,上得了臺面,
可偏偏陳冰清是一個不需要“整容”的人,她的靈魂是完整的,太光明磊落的人看不懂人心的溝渠,所以她困惑,用季澤的話來說,“蠢女人,別人說什麼她信什麼。”
這會兒這對夫妻就這樣一個坐著看月亮,一個站著看書,要不是落滿了垃圾灰塵的木地板、這兒一個那兒一個堆得到處都是的紙箱子,以及癱在椅子裡神情呆滯衣衫淩亂的陳冰清,這一幕其實還是挺和諧的,
“這房主是咱們班同學?”秦鶴捧著書,冷不丁問道,
“沒,”陳冰清還是呆呆地望著窗外不知道什麼地方,身體紋絲不動,就嘴唇動了動,“我二十七中的同學。”
“嗯,我想也是。”秦鶴神情專注地用手指著書頁上的字,一行行看,眉心微蹙,看完了,翻到下一頁,望著整本書唯一寫了批註的地方,緩慢地眨了眨眼,
“這麼多好書買了不看,扔在櫃子裡積灰生黴,自以為尊崇知識,其實不過是附庸風雅,骨子裡對知識沒有絲毫敬意,鐵四十三班的同學幹不出這事兒,確實是你們二十七中的風格。”
……
“你來找罵來了?”陳冰清面不改色,紋絲不動,語氣輕飄飄的,
“不是。”秦鶴低著頭,指尖拂過書頁上用黑色水筆畫出來的地方,“世上最大的折磨莫過於在愛的同時又帶著蔑視。”並最終停留在這句話下面用同樣的黑色水筆寫的一行字,
“你蔑視她,還是蔑視你自己?”
“我就是實話實說而已,”他啪的合上書,“我喜歡說實話。”
陳冰清蔑笑著嘁一聲,再不說話,秦鶴見怪不怪,輕輕把書放回去,指腹意猶未盡地劃過一排又一排書脊,退後一步,不動聲色地低頭看一眼汙黑的指尖,
“你知道我和我媽第一天從榆村坐長途汽車來這兒的時候住在哪裡嗎?”他撚一下手指,拍拍手上的灰,回頭望向陳冰清,抿著嘴笑,“一家小書店的倉庫。”
“那幾天就是我媽在書店裡打掃廁所,我一個人待在倉庫裡,坐在板凳上等她。”
他說著走到陳冰清身邊,把桌子上的碗碟筷子收起來,一次全端到廚房,放在水槽裡,開啟龍頭調節一下水溫,水流嘩啦啦地響了一陣兒停下,整個屋子又恢複了安靜,
“她不讓我碰那些書,連書底下墊的廢報紙都不能碰,說會扣錢,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碰了那些積壓在倉庫裡髒得連封面都看不清楚的書她會扣錢,不過後來我搞明白了,
有一次我幫一個老師傅端茶,她是那些人裡對我和我媽最好的人,她總是誇我漂亮,誇我媽漂亮,說我媽趁早離開我爸那個賭鬼是對的,
所以我喜歡她,肯幫她幹活,但我那天走得太快,不小心碰掉了桌子上她女兒的照片,我幫她撿起來,可那天她被書店經理罵了,心情不好,奪過照片指著我就罵,讓我別用髒手碰她女兒,
罵完了還不過癮,還揪著我的耳朵質問我是不是想拿她女兒照片幹壞事,我那會兒才十二歲,不知道她說的壞事是什麼,後來……”
秦鶴拿著百潔布的手停下來,抬頭望著結了霧的窗玻璃,
他身後坐在客廳裡的陳冰清此時把頭轉過來了,她的臉倒映在玻璃上,很模糊,看不清五官,就是白白的一張臉,
“後來我轉學到了鐵路四中,那年十三歲了吧我記得,有一天我繼兄帶女朋友回家,那天晚上我聽著他們在臥室裡的動靜,做了一個夢,
那是我第一次做那種夢,夢裡那個女孩兒看不清臉,不過我還是明白了她說的壞事是什麼。”
“你知道夢醒時我的感受嗎?”
他又低下頭,一點點擦拭著碗裡的油汙,語氣帶笑,
“我都想笑,就她女兒也配?可憑什麼她能耀武揚威地說我不配呢?或許是覺得她們是城裡人,比較高貴吧,多可笑,你說這種人,用一張戶口就把人分了三六九等,捧高踩低,關鍵她連自己到底在哪一等都沒有自知之明,她算什麼呢?”
“哼,你還不是用一張臉就把女人分了三六九等?林婕妤那種二流貨色都能當心肝寶貝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