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墮落

墮落

“說吧,你倆咋回事兒?”

面向窗戶的單人沙發裡坐著一個兇神惡煞的老爺子,頭發花白,剪成短短的寸頭也能看出來發質很硬,像刺蝟一樣呲楞著,常年眉頭緊鎖,雙唇緊閉的習慣在眉心和嘴角留下了深刻的皺紋,一看就是個倔脾氣,此刻雙手抱胸,嘴巴還是緊緊抿著,羽絨背心的拉鏈拉到下巴,外頭還套了一件老棉衣,一條鼓鼓囊囊的姜黃色老棉褲,渾濁幹涸的眼睛直勾勾看著窗外,連看都不願意看身旁的長沙發裡並排坐著的兩個人,

“咋回事兒,”沙發裡的小個子女人先開口了,“就離了唄,還能咋回事兒。”她在外頭和在自己家裡一樣,用她父親的話來說就是從小沒規矩,坐沒個坐像,二郎腿一翹,側著身子往沙發裡一靠,跟個女流氓似的,擠得她旁邊的男人像受氣的小媳婦兒一樣縮著膝蓋貼著沙發扶手,兩只修長的手規規矩矩放在大腿上,低著頭,靜靜地看層層疊疊纏繞在自己手背的紗布,

“我問你臉咋回事兒!”

一聲震天動地的怒吼後是一連串震天動地砸桌子的巨響,老爺子熊掌似的大手拍得茶幾乓乓響,震得保溫茶杯裡的茶水都翻出來,灑了一臺面,

要換了平時,坐在他對面的老婦人一定會不聲不響跑去廚房拿抹布來擦,可今天她只木然地窩在沙發裡,弓著背,垂眸無神地望著自己布滿老繭和凍瘡的手,一言不發。

小個子女人不說話了,她臉上的巴掌印其實已經很淡了,但屋裡所有人都知道,巴掌印是整件事最無足輕重的部分。

“爸,”和女人並排坐的男人開口了,他從看到她進門的那一刻起就沒說過一個字,只坐在沙發裡目送著她把包和迪士尼禮盒一起扔在玄關的鞋櫃上,目送著她脫了黑色羊羔絨外套往餐桌椅子上隨便一搭,在看到她高領毛衣裡若隱若現的新生的紅印才像被狠狠刺了一樣低下頭,直到現在也沒抬起來過,平直纖長的眉眼落寞地低垂著,輕聲道:“爸,是我不好,我不該……”

“你給我閉嘴!”老爺子朝他咆哮著猛地一揮手,死死瞪著他,胸口劇烈地起伏,呼哧呼哧的,像肺裡有個鼓風機,好一會兒才慢慢平複,冷冷地說道:“我教育我閨女輪得著你插嘴?你算老幾?姓秦的,難聽話我早上已經跟你說過了,不想再說,你是個讀書人,要臉,我當著我閨女的面給你留點兒餘地,你可別逼我。”

男人不說話了,低垂的睫毛緩緩地眨了眨,再沒開口,眼下的陰影愈發深重。

“跟別的男人睡覺,”陳冰清挑挑眉深吸一口氣,五指伸展,一邊摩挲無名指的白痕,一邊拖著調子慢條斯理道,“被老公捉姦在床後扇了一耳光,就這點破事兒,你們不是都知道了麼。”

“哼,”老爺子氣到極點反而樂了,冷笑一聲,“你倒挺會避重就輕啊陳冰清,自個兒也覺著丟人吧?那男的誰啊,說出來讓大家聽聽唄?”

“丟人?”陳冰清咧開嘴笑,“有什麼丟人的?季澤嘛,季同學,都老熟人了。”

“哦,”陳衛軍笑著點點頭,“招了,那我要是今天不問呢?你準備瞞著我和你媽到什麼時候?嗯?要不是李家二嬸子去派出所辦事兒剛好碰著你們兩個丟人現眼的貨色,你是不是準備就這麼一路瞞下去了?”

他氣得眼珠子通紅,怒目圓睜著望向坐在女兒身邊的女婿,“你呢?今天幹嘛來了?一屁股往這兒一坐一個字不說,純挨罵來了?”

“唉我就納了悶了,”陳衛軍雙手抱胸,眉頭緊鎖作思索狀,“你說人家小季從小到大跟在你屁股後頭轉,轉了那麼多年,你不理人家,對吧?要死要活的要嫁給這只瘟雞,”他說著大手一指指向沙發裡低著頭一臉平靜的男人,

“現在好不容易嫁了,也嫁了三年了,人家也沒少你吃少你穿吧?沒在外頭拈花惹草吧?你這又是唱哪一齣呢?嫌日子太好過了是吧?還是嫌我們老兩口的臉丟得還不夠幹淨?你說,你說說,”他痛心疾首地拍得桌子啪啪響,“天天跟你姐屁股後頭,你學點好的呢?”

“日子太好過了,”陳冰清低頭揉捏著無名指,聲音很小,聽不出語氣是諷刺還是陳述,“好過得我都忘記為什麼要嫁給他了,嗯,要死要活倒是真的,我真賤。”

坐她旁邊的人終於轉過頭看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又低下頭,頭低著,但像牛一樣溫馴的眼睛一個勁兒往她的方向飄,試探著用指尖觸碰她的手背,見她沒反抗,先是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冰,冰得都有些僵硬,他一點點握緊,把滾燙的溫度讓渡給她,而這一切當然逃不過陳衛軍犀利的鷹眼,

“要膩歪滾回家膩歪去!”他斜睨兩人交疊的手,眉頭擰得像鐵疙瘩,褶皺的眼皮子耷拉著,好像看見了見不得人的髒東西,“少在我跟前拉拉扯扯!”

陳衛軍是個粗糙的男人,但他在內心深處並非不理解女兒對面前這個年輕人的偏愛,小時候帶她去公園裡騎小矮馬,有一隻深灰色的小馬,背上鬃毛是白的,油亮油亮的,泛著跟珍珠一樣潤澤的光,活蹦亂跳,還會用頭蹭小朋友的臉,深受大家喜愛,可陳冰清每次去都不要騎它,哪怕排隊排到了她也不要,頭搖得像撥浪鼓,一個勁兒往後退,誰說都沒用,犟得要死,

除了一隻小病馬,陳衛軍記得它是患了白化病,通體雪白,連睫毛都是白的,身體也很孱弱,別說帶著小朋友在公園馳騁了,連吃草都很費勁,

但是陳冰清每次去都要和它玩好長時間,抱著它的脖子又親又摟,還模仿媽媽的樣子嘟著小嘴,一邊撫摸它的鬃毛一邊說“乖乖啊,不怕不怕”之類的話,舉著草往它嘴裡塞,

說實話她這麼玩兒也就算了,反正帶她出來,陳衛軍覺得想怎麼玩兒隨她,關鍵是她自己不騎還不讓人家騎,有的小朋友膽兒小,家長想讓這匹小馬慢慢地帶著孩子轉幾圈兒,她就不讓,兩手一伸擋在小馬前面,又哭又嚎,就是不讓人家騎,每次搞得他們兩口子焦頭爛額地跟人家賠笑臉,別提多惱火了,

而此刻,六十歲的陳衛軍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和小時候一個德行,跟他說陳冰清不在家,跟季澤看電影去了,他就會這樣乖乖地垂著腦袋,和小病馬一樣又密又長的睫毛在金色的陽光下也像是白色的,遮住眼睛,很慢地眨一眨,然後抬起頭抿著嘴跟他笑,“哦,那叔叔再見。”

現在也是,午後的亮得刺眼的陽光照在他臉上,曬得他睜不開眼,窗外斑駁的樹影映在他左眼,整張臉一半陰鬱一半明朗,抬起頭看著陳衛軍,還是乖馴得都有些麻木的表情,聲音很小,但很堅定,“爸,不管冰冰以前做了什麼,都有我的問題,是我沒有照顧好她,沒有好好關心她,沒有好好……愛她,”他說出“愛”字,像說出一個一旦說出口就會原地自焚的秘密,攥緊陳冰清的手,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但我想,只要她和季澤斷了聯系,之前發生的那些我都可以接受,我會忘記,以後我們會……”

“沒以後了,”一直沉默的陳冰清說話了,把手從他手裡用力抽出來,“之前我問過你的,我問了你三年同一個問題,現在我不想再問了,你的答案我也不想再要了,就這樣吧,秦鶴,我們還是往前看吧,你說你心裡有林婕妤,剛好,我心裡有季澤,各自找各自的愛人不是挺好的麼,人就活幾十年,咱半輩子都快過去了,何必跟不喜歡的人湊合?我不管你怎麼樣,反正我是不要再湊合,就這樣吧。”

她說著站起身,繞過茶幾,繞到所有人對面,撲通一聲跪下了,除了秦鶴,兩個老的都嚇了一跳,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丁蓉呆呆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兒,陳衛軍也目瞪口呆地愣了一瞬,下一秒便是怒火滔天地咆哮:“幹什麼?你要幹什麼?你爹媽還沒死呢!”

“不是那個意思,”陳冰清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垂眸看著瓷磚縫隙,“是想提前跟二老說一聲,女兒以後恐怕不能陪在父母身邊盡孝,這地方太小,在這兒待了半輩子,我想出去走走,”她說到這裡頓一下,抬起頭望向正對她的秦鶴,他看著她,兩手還是放在腿上,一絲一毫的表情都沒有,黑漆漆的眼睛裡空無一物,陳冰清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

“我要跟季澤去北京,去幾年不知道,結果如何也不知道,他應該不會娶我,但我答應他了,陪他走一段路,二老放心,我會常回來的。”

她說完想從地上爬起來,可剛撐起身體就聽到耳邊一陣風嗚嗚呼嘯而過,緊接著就是啪的一聲,皮肉崩裂的痛感在脊背綻放,席捲全身,她沒有防備,直接被打趴在地上,耳邊又是母親的哭喊聲,和陳衛軍的叫罵聲,

很多年沒有這麼痛過了,也還是老地方,陳衛軍喜歡用雞毛撣子抽她背,力道不大,但足夠打得她硬挺的脊樑骨彎下去,再也硬不起來,

“你他媽的……”陳衛軍握著雞毛撣子立在原地,渾身發抖,連聲音都在顫,“給有錢人當二奶說得這麼好聽呢,嗯?”他顫顫巍巍伸出手,指著趴在地上的陳冰清,“你要麼讓姓季的明媒正娶把你從我陳家迎出去,要麼就給我離他遠一點,什麼走一段兒,我看你敢走?不把你腿給你打斷!”

陳冰清不說話,趴在地上緩勁兒,也許是年紀大了吧,她想,這撕心裂肺的痛,比小時候痛一千倍,一萬倍,等她緩過來,慢吞吞從地上直起腰,仰頭看著陳衛軍,滾燙的淚水早就變冷了,她冷冷地看著父親,“要是我偏要走呢?”

最後一個字都沒說完,陳衛軍垂在身側的手已經攥著黑色的雞毛撣杆子照著她臉揮過來,快得只剩一道殘影,她沒躲,也沒閉眼,就看著這一杆子直直揮在另一個人身上,力道大得哪怕他抱著她,她都能感到那聲悶響帶來的巨大的沖擊力穿透他的肌肉和骨骼震得她發顫,

“陳衛軍!你瘋了!”陳冰清聽到母親的嘶吼,她用盡全力狠狠推了陳衛軍一把,推得呆若木雞的陳衛軍一屁股跌坐在沙發裡,像個卸了力氣的破麻袋,

陳冰清被抱在懷裡,滿鼻腔彌漫著那股熟悉的味道,軟軟的,暖暖的味道,她眨了一下眼睛,睫毛掃過他溫熱的脖頸,感到他緊貼著她的心髒在跳動,

陳冰清仰起脖子看他的臉,他垂眸,眼眶通紅,眼睛也有些腫,看著她,看著看著就傻呵呵地樂了,

“我喜歡林婕妤,”他笑著呢喃,像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無數次被他親身驗證過的事實,“陳冰清你真好騙。”

陳冰清茫然地望著他,聽他自言自語,“不過也不能怪你,我連我自己都騙了。”

他眨一眨幹涸酸脹的眼睛,想到的卻是那些潮濕的夜晚,年少的他聽著自己劇烈的心跳和壓抑的悶哼,被洶湧的羞恥感淹沒,他想他一輩子都要抬不起頭了,深更半夜在冰冷的浴室驚恐又懊惱地搓洗他罪惡的證據,不能再這樣了,他想,他一輩子都不能讓她知道,她以怎樣的面容出現在他的想象,

林婕妤,沒有比她更合適的藉口,他們相似,都在寄人籬下的環境裡長大,她又那麼漂亮,喜歡漂亮異性是雄性生物的本能,他第一次看到林婕妤也有一刻的震撼,她就像一幅畫,一個沒瑕疵的完美的蝴蝶標本,一個在高樓大廈的巨幅廣告屏上亮相的奢侈品模特,

可她不是太陽,她身上沒有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幹燥的草垛子氣息,

林婕妤藝術品般精緻的面容沒有一次令他難堪,她是體面的,在他心中也是體面的,不像另一個雌性動物,渾身毛孔都散發著雌性荷爾蒙原始又粗野的氣息,“她像一匹烈馬”,另一個男人也用這樣狂野奔放赤裸裸令人血脈僨張的詞形容她,她就是這樣讓人覺得難堪,難以啟齒,她和林婕妤完全是兩個物種,

女人是女人,陳冰清是陳冰清。

“陳冰清,”他跪在地上抱著她,像抱著一隻邪惡的妖魔,就在老人面前,彷彿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天庭,而他是面臨審判並最終決定對自己靈魂的墮落供認不諱的罪人,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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