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分
事與願違是人間常態,陳冰清是個挺愛出風頭的姑娘,風風火火,最喜歡人家崇拜她被她罩著,但這回她不想出風頭了,從奧迪車上溜下來,拎著皮包,貼著牆根兒一路溜進網點,可誰知道一進門就被捉住了,
“冰冰!哎呀你可算是來了,哈哈哈哈!”劉行長堵在門口,揹著手用欣賞的目光端詳她巴掌印還若隱若現的臉,好像她這巴掌印是勳章,是榮耀的代價。
“劉行長早上好。”陳冰清勉強對他笑一下,轉身拎著皮包穿過走廊向辦公室走,她來得很早,比值班的人還早,走廊裡還是黑的,她順手開燈,路過會議室的時候頓了一下,往裡看了一眼,
“你的東西我幫你放辦公室了。”劉行長屁顛屁顛跟她後面諂媚地笑,繞過她開啟會議室的燈,桌上已經空了,
“哦,謝謝領導。”陳冰清面無表情繼續往前走,拐了個彎,再走幾步走到辦公室門口,藉著走廊微弱的燈光在包裡摸鑰匙開門,
“冰冰啊,今天我來這麼早呢,是要恭喜你啊,”劉行長說話間已經跑到廳堂裡去把所有燈都開啟,再一路小跑著跟到陳冰清辦公室裡,她已經開了辦公室的燈,坐在電腦前開機,衣服脫了掛在椅背上,圍巾沒摘,皮包就扔在辦公室一進門的沙發上,旁邊是一個迪士尼禮盒,劉行長看著這一幕,心裡有些異樣,但也沒多想,呵呵笑著走上前拉過椅子坐在陳冰清對面,
“冰冰啊,我要恭喜你,”他趴伏在桌上激動得聲音都不敢放大,像說悄悄話一樣,“替咱網點完成了全年基金銷售指標!”
“是嗎,”陳冰清看著電腦,幽幽白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她開啟郵箱,噼裡啪啦輸入密碼,滑鼠滾動翻閱起郵件,頓一下,游標停在一封郵件的巨大黑體字標題上,
“恭喜也不用來這麼早啊,劉行長。”她靠回椅背裡,兩手搭在扶手上,望著那封郵件,有些紅腫的眼睛疲憊地眨一眨,“來降罪的話,就別兜圈子了,直說吧。”
“降罪也談不上啊,冰冰,別說的那麼嚴重,一碼歸一碼,咱先說高興事兒嘛!”
劉行長難堪地笑一下,低下頭不敢看她,陳冰清有輕度近視,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反光折射出的那幾個大字連他都覺得刺眼,
“行政,記大過,處分,”陳冰清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轉頭微笑著看向劉行長,“還不嚴重嗎領導?高客,行長,個金部,所有這些上升通道都堵死了。”
“唉……這小破地方,誰在哪兒放個屁大家都知道,”陳冰清不再看他,仰頭望著天花板笑,
“不過沒這處分也一樣,我的業績早就能去個金部了,可這麼多年了不也連個信兒都沒有?去年頂替我的那個小姑娘,97年的,比我整整小七歲,真水靈啊,進行兩年,一張錢沒摸過,一個算盤珠子沒撥過,一天大堂沒站過,就這麼水靈靈地升上去了,我拼死拼活在基層做業績,老老實實幹活,從不違規,從不收受客戶禮金,連一張購物卡我都老老實實交到您手裡邊兒,
可我從來沒聽誰說過我一個好,永遠只有批鬥,謾罵,侮辱,要是我但凡有一點壞心,把會上,把飯桌上他們說的那些話錄下來曝光,您,他們,一個都別想好過,但我沒這樣,因為我體諒您愛人身體不好,您賺錢不容易,還有……您是我老領導。”
“我完成了全年指標,”她盯著天花板上圓圓滿滿的散發著柔暖光澤的燈喃喃自語,“我不求您體諒我,我明白,大家都是出來賺錢的,誰也犯不著體諒誰,可您有沒有看在我為咱們行完成了全年指標的份兒上,替我跟上頭說兩句好話呢?”
“沒有,對吧,”陳冰清收回目光,望向坐在她對面陰沉著臉的禿頭男人,“否則我現在不應該坐在這裡,而應該在紀委談話。”
“冰清,你不要把事情混為一談嘛!”他摘下眼鏡,抽出一張紙擦一下鼻樑上的汗,再把眼鏡戴上去,“這不是我給不給你求情的問題,錯了就要立正捱打,獎罰要分明啊你說對不對?行裡也沒說要扣減你這次的績效啊,該給你的一分錢都不會少,後頭的事情後頭再說,我們一起想辦法嘛!”
“是,”陳冰清撥弄著桌上的鋼筆,“我是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她轉頭望向電腦螢幕,噗嗤一聲笑了,“喏,又來郵件了,”她點開郵件,慢條斯理念道:“有請以下客戶經理的管戶客戶來支行參加沙龍活動,哈,”她笑著把電腦螢幕轉個方向對著劉行長,“季總排第一。”
“哎呀……”她摘了眼鏡扔桌上,雙手抱胸靠回椅子裡轉來轉去,臉上的笑容變得戲謔,“領導你說,上頭這幫人是怎麼爬到今天的位子上的?真是傻得可愛啊,也不看看季盛集團的少東家是看在誰的面子上才把資産轉移過來的。”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陳冰清望著那張工工整整的列表裡紅色的巨額數字,以及數字後面跟著的黑色的名字,“劉行長,我的對錯觀可能跟您,跟你們所有人都不太一樣,這件事裡,我陳冰清唯一做錯的,大錯特錯的,是昧著良心把他的錢圈進來,圈到基金裡,這個基金公司去年年初爆過雷,今年為什麼還能跟我們合作,中收還這麼高,這是金融市場的規則,不歸我管,但我想他不會比我笨,訊息也不會比我滯後,他為什麼願意把錢砸我手裡,他圖我什麼,到底有什麼心思,我不管,可就沖這一點,他就已經把那些口口聲聲要對我好一輩子,還有給我畫餅把我當傻子糊弄的人踩在腳下了,別說背處分,就是現在立馬開除我讓我滾蛋,我也甘之如飴,絕不後悔,”
陳冰清說著坐正身體,腰桿兒挺得筆直,兩手交疊放在桌面上,彷彿戴著鐐銬又全無鐐銬,
“所以劉行長,我應該沒有機會去行裡複命了,今天我在這裡跟您說的就是我所有的陳詞,我的檢討,這就是我唯一的錯,我對不起他,別的,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我,沒有,錯。”
季澤,她想,一片冰涼的心裡第一次因為這一個名字燃起火焰,連線著那些如煙歲月的支離破碎的回憶,隔著二十年的光陰,遠遠地一把火摧枯拉朽地燒過來,
那火種埋在血管裡,被厭惡和恐懼的汙泥掩埋,被對另一個男人的愛掩埋,隱而不發,可它就在那兒,在每一個無所事事的放學後,在每一次她從課桌上睜開眼看到他陰鷙又不耐煩的臉,在每一次他偷偷從她左邊走到她右邊,吹到她身上的冷風都被他清瘦的身體抵擋……
這些付出,沒錯,是付出,很小,對他和她而言都不算什麼,可它就像一張細密的網,早就織進血管裡,看不見摸不著,有一點火星子就點燃,燃遍全身,燒得漫天火蛇,
愛是一見鐘情,她始終這樣認為,是平白無故,怦然心動,只有給予不求回報,可熱情似火的小太陽也有冷的時候,此刻她冷得發抖,在那一場為期三年的婚姻裡也冷得發抖,竟第一次覺得她一直以來認為的愛情可笑又可怕,
可坐在她對面的男人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此時哪怕他說一句,說他願意站在她這一邊,願意為她搖旗吶喊,為她抗爭,哪怕只是嘴上說說,都還是能留下她的,
她太善良,只要身邊的人哄一句,說一句肯為她掏心窩子的話,甚至無需付出任何實際行動,她都會選擇原諒,選擇無條件對他們好,
只可惜他也好,此時在陳冰清家裡忍受她父親謾罵的那個男人也好,都意識不到,他們並不真正瞭解這個看上去冷硬倨傲的女人,他們都只忙著為自己辯解,
“冰清啊,你要理解行裡啊,國有企業,出了這種事情名聲不好聽,再說了,你年年評先進,今年馬上就預備黨員了,你還不明白行裡要栽培你麼?這處分也就是意思意思,給外人看的,”
劉行長抹一把脖子裡的汗,重重嘆一口氣,再退一步,“而且說實話外人也看不著啊,就是給行裡上下一個交代,僅此而已嘛!”
“哈哈!”陳冰清往後一靠,兩手放在腿上,歪著頭看劉行長,姓劉,名威,威風凜凜的威,怎麼就活成這麼一窩囊樣,
“名聲不好,錢好不好?上頭那幾個腦滿腸肥的廢物喜氣洋洋上臺領獎的時候怎麼不說把這髒錢給退回去呢?底下員工陪資本家睡覺換來的錢也能表彰?”陳冰清譏諷地笑著湊到他跟前,“當婊子還想立牌坊,在我這兒可行不通。”
“季總買的那兩只基金還沒有確認份額,”她站起來把外套披在身上,邊扣扣子邊說:“還能撤單,等我回家跟他說說,說人家嫌他錢髒,還是收回去為好。”
說完在劉行長不知所措又苦大仇深的目光下走到沙發邊把皮包背起來,抱著迪士尼禮盒,推門要出去的時候又停下,回頭對他說:“對了,跟您說一聲,我今天要去趟杭州,晚上的飛機,在這兒跟您先請個假,辭職信我回來再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