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繡店
“阿姨,才三月份柳樹就這麼茂密了,你看都垂到河裡了。”綠波蕩漾的水面上一葉扁舟緩緩劃過,船上的女人把外套抱在懷裡,一隻手輕輕撥弄一下水面,凍得一哆嗦,“嘶”的一聲趕緊把手縮回來,甩一甩,尷尬地笑笑,一邊吸手裡的袋裝鐵劑一邊嘀咕:“不是說春江水暖鴨先知麼,咋這麼冷呢。”
劃船的阿姨戴著巨大的鬥笠,一聽這丫頭的北方口音就知道是遊客,虎了吧唧的,回頭對她笑,用南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話慢悠悠說道:“比冬天家要好一些,但還是冷的呀,小姑娘衣裳穿穿好。”
陳冰清嗯一聲點點頭,把鐵劑袋子叼嘴裡,拿起外套披在肩上,小船穿過一座布滿青苔的石板橋後,兩邊的街道明顯繁華熱鬧起來,白色的牆,傾斜的屋頂是黑色的磚瓦堆砌,木質門,很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但其中還夾雜著一些廊亭蓋瓦的店子,紅燈籠高懸,賣一些杭州特産,像糕點和龍井茶,還有絲綢,香囊,十八籽……
陳冰清入了迷,脖子伸得老長,張著嘴眯起眼睛趴在船沿,陷在了天堂般的江南溫柔鄉,全然忘記了自己是來幹嘛的,直到小船悠悠地駛進一片柳樹林,水面越來越窄,繁茂的柳葉從岸邊延伸到河中心,甚至從水裡長出來,被沉甸甸的枝葉壓得彎下了腰,纖細柔軟的柳條隨波蕩漾,小船不得不頻繁調轉船頭才能靈巧穿梭在這一片密林之中,
陳冰清有些怕水,覺得這深淵般的綠波下棲息著沉睡的妖怪精靈,好在她沒怕多久,視野再一次開闊起來,只不過這一次街道兩邊的人煙明顯稀少了,幾間小店深藏在古老的銀杏樹斑駁陸離的樹蔭下,屋簷牆體都是深色,庭院深深,要不是廊前懸掛的紅燈籠,很難發現它們的存在,
“阿姨,就在這兒停一下吧。”陳冰清望著巷口一間民宅開口,女人詫異地回頭看看她,還是慢慢將船靠岸,“當心。”
陳冰清謝過,跨下船,踩在青苔斑駁的石板地面上,陽光透過銀杏婆娑的樹影灑在路上,被切割成成千上萬片細碎的光斑,隨樹葉的晃動而晃動,如夢似幻。
她穿過光怪陸離的樹影,慢慢向那一座敞著木門的庭院邁去,那木門有些年頭了,走近看雕刻著梨花,爬滿藤蔓的石牆上刻著一個字,冰,很小的一個字,縫隙間都生出青苔,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店名,也沒有某府或某宅,
她走進木門,透過迷人眼的碧綠竹林,大簇大簇綻放的淡粉色薔薇和爬滿石牆的月季,看到了一間古樸靜謐的房子,白色牆體,木門框和窗框上方有瓦片房簷,白天燈籠沒亮,房子裡很暗,看不清,只隱約能看到一個女人的身影,低著頭,趴伏在深棕色木桌上寫著什麼,
她從小就規矩,連寫字的坐姿都規矩,眼離書本一尺遠,身離桌沿一拳遠,字也規整,書包裡的書和本子一學期下來連一個角都沒折過,她哪兒都規整,一言一行都嚴格用框給自己框好,一根手指頭都不會伸到框外,
陳冰清呢?趴在桌上寫作業,左邊趴累了就趴右邊,都趴累了就幹脆一屁股坐到桌子上寫,新發的課本就在她屁股底下來回碾,碾成爛菜葉子,她每回都被陳衛軍從窗戶外頭探進來的雞毛撣子一撣子懟下去,啪的一聲連人帶本子摔在地上,
而此刻,循規蹈矩得寫錯一個字都要自罰五十遍的陳玉潔在婚內和一個只見過一面的男人廝混了將近小半年,愛幹淨得每次去澡堂子搓澡都恨不得搓掉一層皮的陳玉潔一次又一次赤身裸體毫無顧忌地和一個私生活爛透了的壞男人在車裡,在廉價骯髒的旅館裡如野獸交配般歡愛,最孝順,最聽話,最疼妹妹的陳玉潔連猶豫都沒猶豫一下就拋棄父母妹妹,和一個輕薄她侮辱她看不起她的男人遠走他鄉……
“呦,這不我小姨子麼?”
“滾!”陳冰清像被刺了一樣怒吼,嚇了身後的男人一跳,但他很快就恢複了鎮定,叼著煙撩起唇奚落地笑著嘁了一聲,繞過她向屋裡走去,黑色毛衣袖子高高擼起來,露出小麥色的健壯小臂,提溜著一個藍白色漿染布飯盒袋子,那袋子其實不小,裡頭最起碼有三個飯盒,硬是被他高壯的身型襯託成小孩子過家家的玩具,
“吃飯,小姨子來了。”他走路雖然晃悠,慢,但身姿筆挺,昂首挺胸,和他陰陽怪氣拖著調子的說話方式有一種強烈的反差和沖突,此刻他就這麼要死不活地沖屋裡招呼一聲,懶洋洋地拖著尾音,把“吃飯”和小姨子來了”這兩件渾身不搭界的事兒並在一起,一個連詞都懶得說,輕慢得讓人不舒服到極點,
陳冰清面無表情漠然地目送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門裡,眼睛緩緩轉向木桌後寫字的女人,她早就不寫字了,她清淩淩站著,扶風弱柳,穿一件灰色長裙,外面披一件駝色羊絨開衫,頭發綰起來,兩手交疊在身前,呆呆地望著陳冰清,眼睛一眨不眨,午後細碎的陽光像天上的星星,揉散了在她幽柔的眼中流轉蕩漾,微風拂過,她額前垂落的碎發隨風飄揚,絲絲縷縷飄向庭院裡,可身體卻不敢向前半步,
“你們倆幹嘛呢?”方才消失的男人這會兒又從門裡冒出頭,他長相粗獷,高鼻樑濃眉毛,可偏偏生了一副陰柔的眉眼,一笑就顯得刻薄,他看看站在庭院裡冷著臉一看就不好惹的女人,再回頭看看傻站在桌子跟前手足無措的女人,穿著繡鞋的腳尖都快把水泥地踩出坑來了,就是不敢往前挪一下,他嬉皮笑臉地哼一聲,雙手抱胸往門上一靠,“唉你倆到底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啊,你怎麼見了她跟耗子見著貓似的。”
陳玉潔不響,他也沒再問,直起身轉轉脖子,捋一下頭發,慢騰騰地晃著胳膊往屋裡走,“二位繼續,我去吃飯了。”
陳冰清自始至終連看都沒看那男的一眼,等他走了,她聽著不遠處桌椅拖動的呲啦聲和碗筷叮當的聲音,抬腿穿過鋪滿石板路和落葉的庭院走進屋裡,一進門,圍繞著陳玉潔那張梨花木桌有一長排玻璃櫃臺,裡面陳列著各式各樣精美絕倫的蘇繡手工藝品,最主要是疊成四方形的絲巾和圓弧形扇面,圖案也是花樣繁多,四季景色,飛禽走獸,但陳冰清一眼就被一個白色花布包吸引,包上繡著一對喜鵲,藍白相揉的羽毛,鳥喙和尾羽是褐色的,動作神態靈動輕盈,栩栩如生,在牡丹花間旁若無人地交頸纏綿,比她其餘所有的作品都要靈性傳神,
“不耽誤你吃飯,”陳冰清垂眸端詳那個靜靜躺在玻璃櫃裡的包,“我就來看一眼,你好就行,我也能回去給爸媽一個交代。”
她說完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才聽到身後擦擦擦的細碎腳步聲由遠及近奔過來,她感覺腕子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指尖細細的,鑽到她掌心裡,捏一捏,也不說話,就這麼拉著不讓人走,
“幹嘛?”陳冰清背對她望著涼下來的陽光,院子本來就被樹蔭遮蔽,像被冷水稀釋過的陽光穿透層層疊疊的銀杏葉和竹葉灑下來,一點沒力氣,好像陰天要落雨了一樣,
“吃飯,”身後的陳玉潔聲音又細又小,“吃了飯再走。”
“我不餓。”陳冰清一把把手抽回來,抬起腿又要往外走,陳玉潔急了,繞到她前面擋在門口,舉著腕子,像小時候每次陳冰清跟她生氣一樣討好地笑著湊到她跟前,帶過來一股花香,“你看呀,你給我買的表,他說是鱷魚皮的,好不好看?”
陳冰清低頭冷冷地看著陳玉潔纖細的手腕上戴著的紅色浪琴錶,她真的戴什麼都好看,就是穿根麻繩也好看,但陳冰清這會兒死都不會說,冷哼一聲,“他沒給你買個勞?”
陳玉潔一愣,但很快就羞澀起來,很快地把發絲挽在耳後,捂著腕子傻笑,“不要,他賺錢也不容易,別在這種東西上花錢。”
“哈!”陳冰清仰頭大笑一聲,“這還心疼上了,你可真是個知冷暖的。”
陳玉潔抿著嘴低著頭被她訓,一下一下無比愛戀地輕輕摩挲紅色鱷魚皮表帶,過一會兒偷偷抬眼飄她一下,唇角勾起露出一抹壞笑,“你不也捨不得讓季同學給你買別墅,買車。”
“你說什麼?”陳冰清驚得大叫一聲趕緊捂住嘴,纖細的眼睛睜大成圓形,和她相反,陳玉潔笑得合不攏嘴,湊到她耳邊跟她說:“我在鐵路四中的同學,你認識,黃琳嘛,去年跳槽到季同學他們公司上班兒,我估計季同學都不認識她,這兩天天天跟我發微信打電話,說他們公司裡傳得沸沸揚揚,季總追在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後頭送車送洋房,人姑娘不要,我想也是,冰冰是這樣的。”
陳冰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仰著腦袋看陳玉潔,陳玉潔長得漂亮,但不是那種很淩厲精明的漂亮,小巧挺翹的鼻尖,大大的圓眼睛,眼尾像貓一樣微微上揚,一點都不精明,甚至有點單純的憨直,現在也是一臉傻呵呵的得意,抬起下巴,彎彎的柳葉眉自豪地挑起來,
“你還笑,”陳冰清臉唰的就紅了,懊惱地垂喪著頭,“我差點兒沒讓陳衛軍打死,”她說著抬起頭狐疑地斜睨著陳玉潔,“家裡出這麼大個醜事兒,我看你還挺高興?”
陳玉潔收斂笑容,又低下頭,失神地撫摸手腕上的表,唇角還掛著淡淡的笑意,“不醜,”她輕聲呢喃,“這一點都不醜,我妹妹有人喜歡有人疼,說明我妹妹好,迷人,招人,有啥醜的?秦同學對你冷淡,你就活該被冷淡?就因為你是他老婆你就得受著?冰冰,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至少你不該埋怨自己,看扁自己。”
此時從另一間房裡傳出兩聲男人的咳嗽聲,但沒人搭理他,
“我好那是必須的,”陳冰清都快忘了這屋裡還有別人了,只在姐姐一聲聲誇贊中逐漸迷失自我,一手還拿著鐵劑袋子,一手雄赳赳氣昂昂地叉著腰,昂起頭顱望向天空,上揚的嘴角ak都難壓,“姓秦的眼瞎有什麼辦法?讓他哭去吧!不過我可沒心疼季澤,我那是不想讓人拿捏我!”
“是是是,誰能拿捏我們冰冰小霸王呢?”陳玉潔忍著笑,眉眼卻彎成了月牙,繞到陳冰清後面,兩手扶著她的肩膀,輕輕把她往屋裡推,“但小霸王也得吃飯呀!”她說著覆在妹妹耳邊,像說悄悄話一樣壓低聲音說道:“他燒飯真的很好吃,媽媽打電話跟我說你要來,他今天特地燒了好多菜,走,給他個面子,嘗嘗他的手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