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確定不追究嗎?”派出所裡,還是那個小警察,他又見到了那個笑眯眯的女人,她臉上又捱了一巴掌,相同的位置,只是這次打她的是她丈夫,她也不再是笑眯眯的了,她一旦不笑就看上去很冷,很不好惹,耳廓上那一串耳洞也分外顯眼,再加上卷翹的短發,完全就是社會上混的那一種女的,他還挺懷念她笑眯眯的樣子,
而打她的丈夫,要不是這女的臉上如假包換的巴掌印,初出茅廬的年輕警察情願相信他才是捱打的那一方,即便鬍子拉碴,雙眼血紅,像被刑訊逼供好幾宿沒睡的地下黨,可往那兒一坐還是腰桿兒筆挺,五官極其端正,像用尺子量著長的,平直狹長的眼睛,挺翹的鼻樑,沉鬱的眼神,要放了古裝劇裡那就是淵清玉絜的文臣形象,和他身邊這一眼看上去就囂張邪性的黑衣女人對比鮮明,
可現在事實明顯反過來了,不好惹的女人臉上的巴掌印高高地腫起來,從人中到嘴唇再到下巴,全是幹涸的血漬,她囁嚅著裂開被血漬封住的嘴,垂眸看著地面,氣若遊絲地說道:“是,不追究。”
雖然兩個當事人從上了警車,到坐在他桌子跟前,幾乎一句話都沒說,但他好歹是警察,也結了婚了,不是那未經人事的毛頭小子,女人脖子上的紅印子,還有後脖頸那一排牙印,唉……到底咋回事兒誰心裡沒點數呢?
要怪只能怪這是一個神奇的派出所,轄區不廣,卻剛好橫跨貧民窟和富人區,說實話這女的要是在三八線的另一端挨這一巴掌,他今天也不用出這趟警了,但沒辦法,這小城太小了,她在季家門口被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來,和在白宮門口被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來效果是一樣的。
該說不說這季家小少爺口味還挺……平易近人?他這麼想,他小時候隱約聽過季家,但他們搬走也有十多年了吧?這一回來就……唉,年輕警察焦躁地撓撓頭,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敬愛的所長大人這會兒正陪著季家小少爺在辦公室喝茶呢,把主戰場扔給他了,他到底該咋辦呢?
其實如果這女的僅僅是在季家門口捱打也就算了,小夫妻走過去,一言不合打起來了誰管得著?但關鍵在於警是季家報的,季家人還跟著一起來了,前因後果串在一起,不引人遐想都難,
所以這女的顯然不是說打就能打的,只是他連問三次,她連答三次,都是不追究,
這可真是讓他犯難啊,
打人是不對,且犯法,可在私下裡,他作為一個男人還是能理解對面的男人的,雖說綠帽子不分深綠淺綠吧,可說句實話,這女的要是和普通男人勾三搭四也就算了,但和高高在上的季家人搞不清楚,呵呵,對於任何一個有自尊心的男人而言,那可真是在原有傷害的基礎上疊加一萬點暴擊。
“警察同志,”女人驀然開口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叫,還是垂著眼睛,小警察都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茫然地看她,直到她嘴又動了,這才確定是她在說話,
“不要為難,沒關系的,我不追究。”她終於動了,但也沒怎麼動,就是從椅子的一邊扶手靠到另一邊去,垂眸心不在焉地擦拭自己手上幹涸的血漬,半闔的睫毛快速扇動,張著嘴猶豫片刻還是問道:“還有我想問一下,劉峰劉警官調走了嗎?我進來的時候看到牆上他的照片那裡是空的。”
女人身邊的男人終於動了,他眼睛眨了一下,兩下,頭不動,眼珠動了,往女人的方向轉過去,最終控制不住,還是把頭轉過去,眼眶濕潤,越來越紅,鼻尖也紅了,呼吸越來越急促,胸膛起伏劇烈得對面的小警察心驚肉跳的,隨時準備撲上去按倒他,他要是再打她,那耶穌來了也沒用了。
真是浪啊這女的,小警察生無可戀地想,看上去冷冰冰的,名兒還叫冰清,咋走到哪兒勾搭到哪兒啊,別人不知道,劉峰是什麼貨色他還不知道麼?聽所裡老同志們說,他從地縣考上來,早年間受了不少委屈,還被逼著娶了他前妻,本來挺樸實一帥小夥,又勤快又老實,到後來整個人都變了,像壓了幾十年的彈簧突然彈起來,怪可惜的。
可女人完全沒有察覺到丈夫的震驚和悲憤,也對小警察的鄙夷毫不知情,她見小警察不回答她,抬起頭茫然地看他,“調走了嗎?劉峰?”她試探著身體前傾,聲音稍大一點,再問一遍,
“哦,他辭去職務,不幹了。”小警察也不是小孩子了,再不屑也不會在明面兒上表現出來,只是笑一下,一五一十地回答,
“不幹了……”女人細細的柳葉眉一點點蹙起,向後靠進椅子裡,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會兒猛地站起來往外走,走了幾步頓住,又沖回來,咬著嘴唇問小警察:“警察同志,我可以走了嗎?”很火急火燎的性子,
“哦,可以了,如果你確定……”
“不追究。”她站在桌邊,身體前傾兩手撐在桌子上,皺著眉閉起眼,堅定地搖搖頭,“我可以走了嗎?”睜開眼時她歪著頭,眼皮半闔著俯視他,小警察竟然有種在初中低年級的時候被高年級學姐收保護費的感覺,
“可以了,這裡簽字就行。”
“好,謝謝。”她毫不猶豫拿起筆,像飛一樣張牙舞爪地簽好字,放下筆,拽起椅子裡的包就昂首挺胸往外走去,
小警察目送她靈巧地穿過嘈雜的人群,避開你推我搡的當事人,消失在走廊盡頭,回過頭再看坐在他對面的男人,低著頭,睫毛低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的手掌,眼眶通紅,眼裡一片灰敗,像死了一樣,幹澀的眼睛啪嗒掉下一顆眼淚,接著是一串,睫毛顫抖著,淚珠凝結到睫毛尖,太重了,啪嗒啪嗒連成片,一片一片地往下落,
“先生你也在這裡簽字吧,”小警察覺得一頂綠帽子還能安慰兩句,這都成青青草原了,怎麼安慰都像是嘲諷,所以幹脆公事公辦,這對面前這個清冷剋制得有些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男人而言好像更合適一些。
唉……為了這麼個女的,值當麼?他這麼想著,還是抽出幾張紙巾塞進他手裡,遮住他掌心被煙頭燙焦了皮的圓形疤痕。
“季總這次回來待多久?”朱所長隔著一片煙霧繚繞看著辦公桌對面沙發椅裡的男人,笑得滿臉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