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的瑕疵
陳冰清睜著眼,看著窗外的天一點點變亮,月亮變成透明的,消失了,但太陽沒有出來,今天是陰天。
貼在耳後的呼吸均勻粗沉,季澤像八爪魚一樣摟著她的腰,一條腿還搭她腿上,正睡得安穩,狗叫了前半夜,後半夜的時候也是實在叫不動了,嗚嚥著哼唧了幾聲就安靜了,沒有人管狗,季澤也不管,
”季澤?”她反手輕揉他的頭發,蓬蓬的,軟綿綿的,她昨夜睡前也是這樣摸他,安撫他,
“真的嗎?”他給她吹幹了頭發,把她抱回床上,從身後攬著她的腰,就沒頭沒尾地問了這麼一句,她知道他在問什麼,但她沒有回答,就聽到他在笑,笑得她耳後根癢酥酥的,溫熱的掌心一下一下捋她的頭發,“我跟你說,我前幾天做了一個夢,你猜我夢到什麼了?我夢到你家水果攤兒了,你爸你媽還有你姐都不在,就咱倆,你大著肚子躺在你爸那破躺椅裡,搖著扇子啥活兒不幹,我跟那兒忙啊,迎來送往的臉都快笑爛了!”
說完噗嗤一聲笑了,陳冰清也笑了,兩個人貼在一塊兒笑得發顫,
“那可真是噩夢啊季總。”陳冰清邊笑邊回身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季澤又笑了幾聲便不笑了,嗯了一聲,指尖摩挲她的耳垂,輕聲道:“是美夢。”
窗外的月亮皎潔清明,季澤想到“明月照溝渠”,他心裡的陰暗太多,可和她在一起,最深不見底的溝渠也是亮堂堂的,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就算有,她通常也只會怒目圓睜地啐罵一句“季澤你真惡心啊你!”然後退一步嫌惡地看著他,可過一會兒那嫌惡的表情就變成了嫌棄,她會雙手抱胸,皺著眉斜眼兒看他,從上到下這麼嫌棄地掃一遍,嘁一聲,“但至少你說出來了,總比憋著壞要好!”
她的雷區很少,幾乎沒有,但很堅決,那就是絕不允許身邊人“憋著壞”,他憋著壞差點兒強迫她,憋著壞弄丟秦鶴寫給她的信,她就能十幾年都不理他,
“是美夢,”他這一次選擇了坦誠,“等我們都老了,我就陪你回來,可在此之前,我還有我想要的東西,我要回北京,我殫精竭慮,忍著惡心,像狗一樣搖尾巴換來的東西,我不能放,有時候也覺得走不下去了,可沒辦法,我得走,但我……”
他摟緊她,將臉埋在她發叢中,
“冰清,我不想一個人走,我真的很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他們,最難的時候身邊全是敵人,一個自己人都沒有,我想你能在我身邊兒,就像以前一樣,陪著我,隨便說些家長裡短的事兒,其實你說的那些個驚天大新聞我老早知道了,可你說我還是會聽,我老嫌你煩,可哪回不是我等你放學?你等秦鶴,人家老早就走了,還不是我擱外邊兒等你?或者進去把你搖醒?每回你那口水流的課桌上都是……冰清,我才是對你最好的,就我們兩個人不好嗎?要是我又動了不該動的腦筋,要犯國家紀律,你哪怕罵我一頓也好,扇我一巴掌把我扇醒也好,怎麼樣都好,你在我身邊,我早上睡醒能看見你,這麼好的日子,我哪兒捨得鋌而走險?”
他說到這裡自嘲地笑,眼睛在她頭發裡抹一下,
“可你這麼犟,你會跟我走嗎?你真的會陪我去北京,離開你父母姐姐,還有秦鶴嗎?或者我退一步,你不走,你留在這裡,可等我回來的時候,你還是一個人嗎?”
沉吟半晌,他還是說出了那句話,那句夢囈般的呢喃,卻如驚雷般在她耳邊炸響,
“我不是秦鶴,配不上你等我二十年,對吧。”
陳冰清望著遙遠的月亮,再一次覺得無力,愛一個不愛你的人是無力的,就像你聲嘶力竭地喊,喊得喉嚨都碎了,一嘴血,他還是聽不到,還是冷冷地看著你,搖搖頭,
而愛一個你不愛的人,她竟然第一次理解了秦鶴的心情,
那種無力,實在是不忍傷害,實在是煩不勝煩,所以幹脆就讓她待在他身邊,把錢都給她,她要怎樣就怎樣,只要別跟他糾纏就行,回了家也是一人一間房,她在客廳他就在廚房,她在臥室他就在書房,連做那種事都像是她小時候喝牛奶,捂著鼻子往下灌,因為她不長個兒,必須補鈣,而他,不喜歡亂哭亂拉亂尿的人類幼崽,他只是覺得生子是娶妻後順理成章的“不得不”做的事,
此時此刻,同樣的,季澤的愛並不讓她興奮,喜悅和幸福,她只覺得愧疚,她答應他的那一刻並非出於心動,相反,是心死,她想幹脆就陪在他身邊吧,這樣他消停了,她也消停了,秦鶴消停了,所有人都消停了,她在他身邊,卻更像是一個人在流浪。
“我有很多後悔的事兒,你知道最後悔的一件事兒是什麼麼?”季澤並不介意她的沉默,他根本沒有想等她回答,只是摟著她,和她一起看月亮,
“我最後悔的是那年讓你去我家,讓你不自在,最重要的是讓你見到秦鶴,我後來再沒讓你來過我家,可有時候想想,沒秦鶴這號人,你就會跟我在一塊兒了嗎?”他收回目光,撫著她的臉,輕輕轉過她的頭,藉著清冷的月光看她,“會嗎?”
“你是季家人,我沒敢往那兒想。”她直視著他的眼睛,苦笑道,
“哼,”季澤嗤笑一聲,刮一下她的鼻子,“謝謝了您,還真是有被安慰到。”
“季家人……”他嘆一口氣,“我跟你說過有錢人沒那麼窩囊,對我季澤而言,其實你出身怎麼樣,結沒結過婚,生沒生過孩子,這些普通男人忌諱的東西我根本不忌諱,在我看來那就是窮鬼眼界狹隘,兜兒裡沒幾個鋼鏰兒還扒著一文不值的自尊心不放而已。”
他翻個身平躺,睜著眼睛看著黑暗,
“可普通男人能給你的那一張結婚證我現在還不能給,老季死之前,季家的東西都到我手裡之前,不能,這話我得跟你說清楚,然後你再考慮,要不要跟著我。”
陳冰清是沒想到“結婚證”這三個字會從季澤嘴裡出來,她睏倦地眨巴眨巴眼睛,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結婚證就是那個紅本本的意思,她閉起眼睛笑了,
“季總一看就是沒結過婚的人,結過婚的人不會羨慕任何走進婚姻的人。”
“哈哈!陳冰清你他媽可真夠狠的。”季澤終究還是在這一場你來我往刀光劍影的拉鋸戰中敗下陣來,哈哈大笑著罵了一句,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