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照
“原來是這兒啊!”陳冰清來來回回走過那條巷子口,從各個角度觀察,“搞了半天這鐵皮牆後頭還別有洞天呢!”
這道漫長無垠的銀色鐵皮牆,從陳冰清記事起就在了,小時候無數次走過,都以為裡面在搞什麼市政建設,或者蓋什麼樓盤之類的,只是二十幾年了從未蓋好過,她習慣了鐵皮牆的存在,竟也沒覺著奇怪。
這裡像另一個世界,確切地說是另一座城市吧,潔淨的一塵不染的柏油馬路,馬路兩旁是幾棟很複古的洋房,都是兩到三層,相互之間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傾斜的黑色屋頂,雪白的牆體,羅馬柱陽臺,拱形窗透出幽柔的淡雅燈光,沒有絲毫多餘的裝飾,幹淨利落,給人感覺並不像私宅,
“也算不上別有洞天,就幾家中式館子和茶室,還有日式料理,我吃不慣日本人的東西,所以那兒我從來不去,你呢?想不想吃?上海小姑娘們不都愛吃這個麼?”
季澤拉過她的手揣進夾克兜裡,省得她到處亂竄,抬手指一下道路不遠處的一座和式建築,但和式建築說白了就是晚唐風範,放在中國倒更像是傳統古建築,莊嚴古樸,典雅含蓄,
這裡頭是吃飯的?誰在這兒能有胃口啊?陳冰清蹙起眉,一顆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要不要,我也吃不慣那個,而且那麼貴,大學四年我就吃過一次,回去拉了好幾天肚子呢!窮胃,吃不了金貴東西。”
“得嘞,就吃原來那家吧!”季澤被她這虎勁兒逗笑了,到這兒來的人,甭管是不是常來,多少都會下意識端著點兒,誰像她啊,跟過年逛大集似的。
他的手在口袋裡握住她的手,她沒有回握,但也沒有掙開,就任由他摩挲她冰冷的手背,揉開她的掌心,和她十指相扣,如果他能傻一點,或者就是一個純粹的形而下唯物主義者的話,這會兒應該夠開心的。
“走啊,愣著幹嘛?”季澤往前走一步又被她給拽回來了,看到陳冰清仰著脖子張著嘴,傻乎乎地望向小洋房二層,“這是誰家?不是說下館子麼?”
“這就是館子!”季澤無奈地笑,牽著她踩上青板石臺階,一進門就是黑色木質樓梯,樓梯口一臺老式留聲機,喇叭口金色的銅漆有些斑駁,老古董了,陳冰清往裡瞥一眼,樓梯後是一個深邃的長廊,實木立櫃上放著一個碧璽臺燈,柔暖的燈光照亮了墨綠色牆上掛著的幾幅油畫,是哪個名師大家的手筆她不知道,就是有一副畫她覺得眼熟,
畫裡是一個長著巨大翅膀的天使和一個人類女孩兒相擁,女孩兒跪在床上,攬著天使的脖子,二人都半闔著眼,面容恬靜安詳,乍一看一片良辰美景,就是老覺著哪兒不舒服,陳冰清又支著脖子多看了一眼,這下子看清楚了,是一本翻開的聖經,扔在床底,就在整幅畫最下面的位置,視線下移,看到了畫名:《塔瑪拉和惡魔》,
“人類背棄了信仰,投入惡魔的懷抱,”季澤見她盯著那畫看個沒完,牽著她進屋,一輕一重兩個腳步踩在黑棕色桃木地板上吱呀作響,走到畫前停下,兩人仰望那幅高懸的油畫,良久他補充道:“這幅畫無非就是一群基督徒站在所謂正義的角度批判人類靈魂的墮落,但對於對惡魔而言,他必須幻化成天使才能誘騙愛人入懷,我覺得這才是這幅畫真正悲劇的地方。”
“騙啥呀?”陳冰清收回目光,奇怪地看他一眼,“姑娘都把聖經扔地上去了,能不知道自己懷裡抱的是惡魔?要我說呀,人姑娘就是自己樂意,愛就愛唄,愛誰之前還得先想想他是惡魔還是天使,那還是愛麼?我看那群白鬍子老頭兒也是吃飽了撐的,連人家姑娘喜歡誰也要指手畫腳,跟惡魔在一塊兒就盯著他點兒唄,讓他別幹壞事不就成了?”
陳冰清感覺季澤握著她的手一點點收緊,他們還是小孩兒的時候也會手拉手,從學校到她家和他家的必經之路上有一個很陡的坡,小少爺時常會一臉不耐地表示不走了,
“我等司機,自個兒回去吧你!”
這時候她會涎皮賴臉地拽著他的手,生拉硬扯著把他拖上坡,“走嘛走嘛,說好一起的!等會兒我給你講一個驚天大秘密!”他的手一直不冷不熱,像爬行動物一樣,沒什麼溫度,可這會兒卻是滾燙,
“你熱?”她轉頭問他,卻見他只看畫,臉上並無異色,便也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去看畫,皺著眉,一臉狐疑,
“這畫好眼熟啊,好像在哪兒看到過。”她的確是文藝細胞差點兒,看過算過,好在季澤也絕不會告訴她這畫的由來,
“走吧,餓死了,你不是要吃紅燒肉?”他牽著她往二樓走,她也不再糾結於那幅畫,只是想起紅燒肉就覺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不要,我這兩天感冒,嗓子疼,吃點兒清淡的吧。”
“那行,”季澤轉頭對她笑,“喝點粥吧。”
“嗯。”想到白白的熱騰騰的粥,陳冰清覺著胃裡舒服點了。
只是那白白的,熱騰騰的粥,也比她喝過的什麼宮廷鮑魚粥啦,澳門鮮蝦粥啦之類的要好喝一萬倍,
“這裡頭加仙湯啦?”陳冰清上下左右打量著那個白骨瓷碗,沒有任何花紋,和粥一個顏色,粥也是,雪白雪白的,在昏黃的燈光下每一粒米都像珍珠似的晶亮,
這裡是二層,只有一張圓桌,兩把椅子,一個穿白旗袍的服務員,眉眼低垂地上好菜就沒了蹤影,連走路都沒有聲音,整棟洋房就陳冰清聲音最大,且不自知,歪著腦袋東張西望,
“就像老上海話劇裡面的場景一樣誒,”她撫摸著潔白的絲綢桌布,黑色梨花木餐桌椅,窗柩也是複古的木頭格子,“住這兒倒挺好。”
“呵,也就你,想住人家館子裡。”季澤不看她,從剛才開始他就不怎麼看她,只夾一筷子青菜放她碗裡,青菜也嫩,軟軟糯糯,還是甜的,“快點兒吃吧,都冷了。”
“嗯,”陳冰清一開始還聽話地點點頭,低頭抿一口粥,品的時候想到了什麼,眼珠子一轉,從碗裡抬起頭來,臉上浮現一抹不懷好意的放蕩的笑,“季總急了?”
季澤終於低頭看她,一晚上都有些沉悶的臉緩緩露出一個輕佻的笑,端起茶杯放在唇邊,上下掃視她一圈兒,“不至於,我是沒見過女人還是沒見過你啊,”他說著放下茶杯,靠在椅背裡端詳陳冰清的臉,“倒是你,如果不願意的話,也不用勉強,畢竟這郎情妾意的事兒,要是有個人不情不願的,就沒意思了。”
“願意啊,怎麼不願意,”陳冰清掀起睫毛慢悠悠撩他一眼,猶豫一下,掌心覆上他放在膝蓋上的手背,
“反正我也離婚了,而且……用季總的話來說,這年頭,身體上的事兒本來就無所謂,能和季總春宵一刻,也是我的榮幸。”
“是嗎,”季澤端著茶杯低頭看一眼自己手背上的小手,再抬頭,盈滿水光的杏眼在她臉上溜一圈兒,放下茶杯,譏誚的笑還掛在唇邊,垂眸望著面前的空碗沉默,
夜深了,窗外不知名鳥兒的啼鳴聲格外空靈淒冷,
“陳冰清,”他驀然開口,唇邊的笑卻沒了,“這麼多年了,要說我季澤身邊沒女的那不可能,這個我不騙你,可我也不是那種缺了女人就不行的男的,在這方面我沒你想的那麼放縱,你不要說得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