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飯
地暖熱起來了,客廳的空氣中彌漫著糯米的香味和黑芝麻的甜味,新年的最後一天,窗外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不比大年三十那天晚上遜色,
倏的一聲,一朵藍色的煙花竄上天,飛到六樓的時候嘩的一聲盛放,接著是一朵紅色的,然後是一朵黃色的,無數絢爛的煙花在六樓的窗邊競相綻放又歸於沉寂,
六樓第一戶人家寂靜的客廳裡,圓形玻璃餐桌旁坐了四個人,誰都不說話,只低頭看著自己面前的白瓷碗裡泡爛了的黑芝麻湯圓,各懷心事,
桌上另外幾道菜,除了本就是半成品的夫妻肺片和豬耳朵還能看,一盤上海青早已冷得發黑,縮成一團,雞湯裡黃唧唧的油沁成浮沫漂浮在水面上,
玻璃桌底下墊著一張泛黃的年畫,應該是房主留下來的,是一男一女兩個抱錦鯉的胖娃娃,女孩兒梳兩個發髻,男孩兒頭頂上就一撮毛,臉蛋都紅撲撲的,穿肚兜,胳膊和腿像藕節一樣,
這個家裡很久沒有孩子了,四個人聽著窗外孩子們興奮雀躍的歡笑聲,只覺得遙遠,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尤其是兩位老人,本是頤養天年的歲數,朋友家鄰居家,誰家過年不是熱熱鬧鬧兒孫繞膝?可如今他們非但沒福分抱外孫,更是在一個春節的時間裡接連收到兩個女兒離婚的訊息,
更更諷刺的是,本該闔家團圓的元宵節,老兩口只能在冰鍋冷灶的二女兒家,擠在一堆亂七八糟來不及拆的紙箱子中間,勉強用買來的成品湯圓和半成品熟食湊一桌子菜出來。
“你們吃呀,怎麼不吃呀?”
還是母親丁蓉先開口,好不容易擠出來一絲笑,可沒維持幾秒就沒了力氣,死氣沉沉地黯淡下去,兩隻眼睛空洞洞的,垂著花白的腦袋在桌子底下搓揉生滿凍瘡和老繭的雙手,
她是一個善於發現生活之美,也很會哄自己和家人開心的女人,可此時也實在是想不出這個年還有啥值得開心的地方,
“活該!”
陳衛軍大手一揮,粗聲大氣地吼了一嗓子,沒頭沒尾的也不知道說誰活該,
但剩下三個女人似乎早習慣了他這種沉默蓄力之後猛然爆發的溝通模式,所以誰都沒搭理他,還是各顧各想自己的心事,
陳冰清衣服都沒換,黑色狐貍毛圍脖解開來,像毛巾似的隨便搭在肩上,黑色羊羔絨外套敞著,露出裡面同樣黑色的羊絨衫,
由於她這一身黑太紮眼,又是今天話題的主角,理所應當地吸引了第一批火力,
“你看看你!”陳衛軍一記眼刀飛過來,指著她鼻子罵道:“大過年的穿這麼晦氣,還天天垮著張臉,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哪個男的要你?”
“她爸!”丁蓉猛地抬頭推他一把,“扯孩子幹什麼?”
聲音不大,卻是讓這色厲內荏的老頭子縮了幾分氣勢,雙手抱胸別過頭去連連嘆氣,眉頭緊皺,斑白的頭發淩亂地垂落下來,耷拉在額頭上,渾濁的眼珠子遍佈血絲,幹澀的眼眶也泛了紅,劇烈起伏的胸膛老半天才平複下來,
“那姓秦的小子有什麼好的?啊?”他不敢再看女兒,心痛得聲音都有些顫抖,
“小時候我就看他不順眼!三腳踹不出個屁,每次來了往那兒一站,要幹嘛不說,要找誰也不說,非得問他了才說,這種人出了社會能吃得開才怪!家裡麼窮得叮當響,就你個倒黴催的吃死他愛死他!”
他越說越激憤,越說越心痛,鐵砂掌拍得玻璃桌子乓乓響,
“你個沒眼力見兒的東西,小季多好啊,討人歡喜還腦子活絡,家裡條件又好,天天圍著你轉你看不上,
人家回北京前來找你,等了你那麼長時間,你什麼態度?我跟你說你就是活該!命裡沒那福氣,天王老子來了也沒轍!”
陳冰清癱在椅子上,漫不經心撥拉著外套拉鏈,一言不發,
她從進門兒起就沒說過話,誰跟她說什麼她都沒反應,陳玉潔坐在她旁邊,小心翼翼瞥她一眼,拽一下她的袖口,她也沒反應,像沒感覺到一樣,然後陳玉潔也彷彿被她傳染了一般,低下頭一言不發到現在,
“還有你!”陳衛軍罵完了二女兒,立馬就把矛頭對準了大女兒,“我都……”他咬著牙,氣急敗壞得手指都在發抖,“我都沒法兒說你!”
“老二好歹是正兒八經走的流程,你呢?十幾歲就叫人搞大了肚子,好點兒的男的誰要你?當年跟我和你媽吵啊!鬧啊!私奔啊!怎麼樣?人轉頭就把你撂一邊兒去了吧?
現在呢?人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就你,叫酒鬼老公揍得鼻青臉腫,還攛掇老二合起夥來瞞著我和你媽!你不活該誰活該?”
陳衛軍罵著罵著想起那一年懷孕大出血的閨女在鄉下黑診所惡臭的床褥裡被吸血臭蟲包圍噬咬的場景,
想起幾天前他舉著菜刀要砍死張榮生那個狗娘養的,閨女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頭咣咣咣地往地上磕,磕得血痂破了,黑的紅的流了一臉,
越想越是萬箭穿心,喉嚨一陣接一陣酸哽,拍桌子的手也跟著綿軟無力,
“說了多少次了,你是姑娘家,這種事兒吃虧的永遠是姑娘家!我這條老命可以不要,你以後可咋辦?”
陳玉潔不響,面對他人的詰問和謾罵,甚至是毆打,她永遠都不聲不響,受著,扛著,張榮生的笤帚疙瘩砸在她脊背上,就像砸在一麻袋大米上,悶悶的,咚,咚,咚,
她時常覺得這些是對她的懲罰,卻忘了錯的根本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