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濛濛發亮,吳書來躡手躡腳入寢殿,立在帷幕外,還未開口叫起,皇帝已翻身而坐,問:“什麼時辰了?”吳書來道:“卯時二刻了。”皇帝一把掣起輕紗帳,道:“今兒怎麼叫晚了?”司衾宮女端著龍袍、朝冠、巾帕、痰盂等逶迤而入,吳書來跪在踏板上伺候皇帝穿鞋,道:“奴才瞧萬歲爺昨兒睡得晚,便稍稍遲了一刻鐘。”
皇后下了床榻,親手伺候皇帝盥洗穿戴。皇帝匆匆忙忙的用青鹽漱了口,就著杏仁茶吃了兩塊藕粉桂花糕,便起駕往南書房讀書。皇后已然清醒,善柔問:“主子,早膳還不到時辰,你若想吃點什麼,奴婢讓廚子去預備。”皇后看案几上擺的海棠花式雕漆填金碟子裡擱著四五塊皇帝沒吃完的點心,便道:“不必另外預備了,再上一盅糖蒸酥酪就是。”
善柔答應著去了,不出片刻,卻又疾步入內,道:“主子!”皇后見她慌里慌張的,柳眉微蹙,輕斥道:“大呼小叫,成何體統!”善柔連忙緩了緩臉色,低聲稟道:“剛才內務府的人偷偷來傳話,說上回推攘純主子的宮女招了!”
皇后面露寒光,道:“是誰?”
善柔竟有些手足無措,遲疑片刻,方道:“那宮女說,說是...是您指使的!”皇后聞之大怒,卻很快的收斂了神色,如往常一般端坐於位,道:“內務府打算如何處置?”善柔見皇后鎮定,心境也稍稍平復,道:“此事由皇上親自追查,王進保不敢怠慢,已經去南書房稟告了。”停了一停,焦急道:“主子,咱們該怎麼辦?”
皇后抬手舉了舉,示意善柔住嘴。屋中寂靜,她的臉映在黃紗燈下,照得慘白,雙眸圓瞪,溢位懾人的冷意,過了好半會,才道:“先還以為是誰嫉恨嘉妃、愉貴人有孕,並未過多計較,眼下瞧著,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冷哼一聲,道:“既是費了心思的,我若不吵大鬧的,豈非正中下懷?咱們只管好吃好喝的等著,權當什麼都不知道,皇上聖明,自然會查個水落石出。”善柔擔憂不已,還想勸說幾句,見皇后已拾起藕粉桂花糕輕咬了一口,泰然自若的模樣,好似極有把握,心裡也略略寬了些許。
日漸高懸,景仁宮裡依舊悄然無聲。嫻妃自小產,便落下了腰疼的病根。昨夜散席回寢宮時撲了點風,早上躺在榻上疼得連動也不能動,遂讓洛晴往壽康宮告了假。太后心疼不已,特地宣召了壽康宮年長的老太醫過來診治。太醫為她施了針,又開了兩幅貼藥,方告退。洛晴往床榻上擺了張朱漆梅花的小炕幾,呈上參湯,道:“這是老佛爺賞的,太醫說很滋補,主子可要喝完。”
嫻妃抿唇一笑,道:“日日都食這些,我都要補出鼻血了。”她捏著青瓷牡丹紋彩繪小勺,一勺一勺的舀著,卻並不吃。
洛晴瞧著她的臉色,屏退眾人,低聲問:“主子可是擔憂彩霞的事?”
嫻妃道:“她到底曾是長春宮的人,熬不熬得住刑罰不說,我對她總是不能放心。”
洛晴篤定道:“主子儘管寬心罷,她是我一同入宮的老鄉,平素最為老實,滿心眼裡都只想出宮去。您允諾她過年時將她賞出宮,還說要賞她二百兩銀子,她雖是瓜爾佳氏,家裡卻早已沒落,指望著這二百兩銀子出宮過活呢,斷不敢胡言亂語。”
嫻妃臉上依舊是溫柔和煦的模樣,洛晴雖跟了她數年,也猜不出她心中所想。就像眼下,宮裡皆以純主子為眼中釘,可她卻半分不放在眼裡。前頭買通長春宮的彩霞,原以為是不想讓嘉妃、愉貴人產下龍嗣,卻不料,她真正要對付的,竟是皇后娘娘。
皇帝散了朝,乍然聽見王進保稟告,掄起案上的牡丹白玉杯,就狠狠往地上砸去。屋裡屋外伺候的宮人皆伏地而跪,屏聲靜氣,連撓癢也得強忍著。吳書來在南書房撞見王進保時,就知道必然要壞事,心裡想著只一人能勸住怒氣,便遣人往翊坤宮尋了青橙,也不明說事情,只含糊道:“純主子,御前的吳公公請您往養心殿走一趟。”
青橙雖不明就裡,可吳書來竟眼巴巴的遣了人來,自然非同小可,便穿戴妝扮了,又坐在轎子上剝了小盅新鮮蓮子,笑意盈盈的候在階下。小太監在窗邊通傳,道:“萬歲爺,純主子來了。”皇帝臉上烏雲密佈,沉悶得讓所有人發慌,道:“讓她進來。”
吳書來聽見青橙來了,心頭一喜,暗忖道:今兒總算是得救了。青橙入了殿,見黑壓壓的跪滿了人,她望了一眼吳書來,吳書來卻連頭也不敢抬,只是跪著。青橙屈膝請了安,將剝好的蓮子肉用素絹紗裹著遞到皇帝眼前,道:“皇上吃點蓮子消消火氣。”
皇帝猶不肯說話,緊緊抿著唇,並未搭理她。青橙越發謹慎了十分,含著幾分嗔意,道:“你看我的手指,為著剝蓮子,指甲都快折斷了。”皇帝這才瞧了她一眼,道:“此等小事讓奴才們做就是,你湊什麼熱鬧。”
聽見他說話,青橙心裡舒了口氣,道:“我怕她們剝得不乾淨。”又捏了一顆青黃的蓮子,遞到他唇邊,道:“你嚐嚐新鮮不新鮮。”皇帝不好屈她的意,順勢一口咬下,頓時苦汁滿嘴,恨不得立刻吐將出來,他強捱著保持威儀,連連揮手讓眾人退下,待殿中只剩兩人了,方皺了滿臉,道:“怎麼苦成這樣?比蓮子茶還要苦!”
青橙莞爾,道:“就是要苦才能消火氣嘛!”她歪著頭看他,笑道:“是什麼惹得皇上發如此大火氣?可把底下人嚇壞了。”
皇帝陰著臉道:“怎麼,你還給他們做救兵來了?”青橙心中劃過一絲惶然,低了聲音道:“我並不是要給他們做救兵,而是不想讓皇上因著生氣傷了聖體。”皇帝瞧她面露怯色,楚楚可憐的模樣實在叫人心疼,便不忍朝她動怒,舒展了眉頭,道:“好了好了,朕不生氣了。”又逗她道:“你剝的蓮子怕是能做藥了,苦得朕牙齒都快掉了。”
青橙見他面有霽色,也變得隨意許多,道:“就是要苦才有藥效呢,看你,才吃了一粒,就消了大半的火氣。”皇帝一聽,還真像那麼回事,撐不住揚聲笑道:“實在是狡辯。”
吳書來在外頭躬身靜立,耳中聞著皇帝笑語,陡然舒了口氣。景桃捧了茶要進屋,被他連忙揮手攔住,悄聲道:“你別進去,等萬歲爺的火氣全消了,再奉茶不遲。”景桃一直在茶房,只隱約聽人說了宮女告發皇后一事,也不知是真是假,瞧著陣勢,倒是怪嚇人的。她將吳書來拉到僻靜處細細打聽,吳書來也從頭到尾的說了一遍。
景桃頷首道:“如此看來,皇上待純主子,倒是動了真心的。”
吳書來冷聲一笑,道:“真心?在潛邸時待高主子不是真心?前兩年待嫻主子不是真心?萬歲爺可不是凡人,後宮裡一撥一撥的美人兒要多少有多少。真心?!依我看,還得過兩年才能斷定。”頓了頓,又道:“不過話說回來,純主子畢竟是有生養的,比那兩位又要多些籌碼。”景桃伸指戳在他額上,道:“你個閹人,哪裡知道什麼真心!”說罷,轉身徑直離去,剩得吳書來獨自在後頭,氣得牙根癢癢。
青橙側坐在皇帝身後,靜靜的替他按壓著太陽穴。皇帝忽而開口,道:“上回你在長春宮指認的那四名宮女裡,有個叫彩霞的招認了。”青橙好似沒聽見一般,手上動作著,嘴裡只淡淡“哦”了一聲。
皇帝被她的態度弄得極為好奇,問:“你就一點也不關心麼?”
青橙滿不在乎道:“你說過,有你護我周全,沒人敢動我一分一毫。”皇帝擒住她的手,反身愣愣的凝視她。她接著道:“反正有什麼事,都由著你處置就行,宮裡有帝后,事無大小,我即便關心又能如何?又輪不到我做主。還不如日日多想幾道好吃的點心吩咐廚房做。”
皇帝原本有一腔的話,例如彩霞雖然指認了皇后,但是並不可全信。例如有人在背後想利用她的手,害嘉妃、愉貴人小產,想叮囑她往後處事要小心些。再例如,他還想告訴她,其實那人不僅僅想害龍嗣,更重要的是為了陷害皇后。當然,另一層說,也有可能真的是皇后精心謀劃,總之一切都需要繼續追查...如此種種...可面對著澄淨如山澗泉水的她,竟不知如何開口了。他攢著她的手,支吾了半響,最後只是嘆了一句,道:“算了,反正牽扯不到你,說了反讓你徒添煩惱。”
待青橙走了,皇帝才宣王進保入殿,道:“把彩霞綁了來,朕要親自審問。”
中秋節一過,天氣驟然露出暮秋之色,到傍晚時分,更是寒風蕭瑟,落葉枯零。青橙往宮袍外套了件月白印桔黃小團花的比甲,淨手焚香,立在東屋窗下習畫。爾綺從廊下進來,在門口屈了屈膝,和悅道:“主子,您晚上想吃什麼點心?”
青橙筆下不停,依舊橫豎有致,輕聲嘆道:“每日都要我想,實在煩惱,讓廚子看著辦罷。”爾綺笑道:“廚房的黃二說,主子想的糕點稀奇又精緻,連皇上也愛吃,如今他倒不敢擅自做主了。”青橙擱下筆,吩咐侍畫的宮人,道:“收了吧。”又朝爾綺道:“你別聽他瞎胡說,無非怕做的東西不合我心意,惹得你們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