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喜悅,幾乎讓愉嬪以為自己是在做夢。若顧著皇后顏面,她本該客氣客氣,說兩句推辭的話,可是眼下,她什麼也說不出來。什麼禮節、什麼名譽、什麼後路、什麼算計,在此刻都化作一縷青煙,飛入天際,消失無蹤。
她噙著淚花,伏地跪拜,揚聲道:“臣妾謝主隆恩。”
皇帝嗯了一聲,淡然道:“你只管好好教養五阿哥,朕自會跟皇后說明,你無需顧慮其他。”愉嬪感恩戴德,又磕了一回頭,方起身。待愉嬪走了,青橙擰了溫巾替皇帝拭手淨臉,正要伺候他午歇,忽聽外頭有人哭鬧,卻是永璋的聲音。
海安急急入殿,道:“主子…”
青橙問:“怎麼回事?”海安道:“大阿哥三阿哥剛才打起來了。”皇帝已經躺下,又坐起身,沉下臉道:“讓他們兩個進來。”永璋一進屋,直撲入青橙懷裡,哭得肝腸寸斷。大阿哥倔強的立著,拳頭握得緊緊,一言不發。
皇帝問:“為什麼打架?”
青橙蹲下身,半抱著永璋,道:“你先別哭,皇阿瑪問你話,聽見沒有?”永璋胡亂擦著淚,抽泣道:“大阿哥打我。”青橙問:“那你有沒有受傷?”永璋滿臉淚痕,道:“打到我的牙齒了。”又張開嘴給青橙瞧,青橙摸了摸他的小腦瓜子,問:“還疼嗎?”
永璋已經止了淚,道:“不疼了。”
若在宮外,小男孩小女孩打架最是平常不過。但在宮裡,除了皇子公主,再有就是陪讀的哈哈珠子,哈哈珠子是奴才,哪裡敢動手罵人。而皇子公主更是管教甚嚴,身邊還圍著一大群嬤嬤太監,即便想打架都不是那麼容易。
大阿哥與三阿哥此次大哭大鬧的打架,算是紫禁城的頭一遭。
皇帝慍怒道:“永璜,你為何要打永璋?”永璜噘著小嘴,默默流淚,就是不說話。青橙朝海安道:“去給大阿哥洗把臉。”又問永璋:“你說說看,到底怎麼回事?”
永璋抽抽搭搭,他沒有心計,完全出自小男孩的童真,他道:“剛才我在院子裡看見一朵特別漂亮的牡丹花,想摘了送給您戴,但是大阿哥也要摘,我讓他摘別的,他也不肯。”說到這,永璋忽然轉過頭對永璜道:“她是我額娘,又不是你額娘,你還跟我搶,你就搬回阿哥所,找你自己額娘去...”
青橙生了氣,斥道:“永璋,看你說的是什麼話,你覺得你說得對嗎?”
永璜的眼淚越發洶湧了,滿眼通紅的瞪著永璋。永璋捱了青橙的罵,覺得委屈,又接著哭起來。皇帝最近為著前朝後宮的事,已是心煩得很,想歇個午覺吧,還碰上這兩個小祖宗打架。他真想趿了鞋回養心殿睡去,管他們哭個天翻地覆呢。皇帝耐住性子道:“都給朕站到牆角,面壁兩刻鐘再過來說話。”
永璋歪在青橙懷裡不肯動,皇帝怕青橙不樂意,睨了眼她的神色。青橙牽著永璋站到牆角,道:“你好好站著,呆會額娘再問你話。”於是兩兄弟面牆站得筆直,皇帝重新歪回榻上,闔目養神。青橙拿了白絹地繡孔雀漆柄團扇輕輕替皇帝搖著風,一面盯著西洋鍾看時辰。皇帝打了個盹,精神好多了,慵懶問:“到時辰了嗎?”
青橙輕輕道:“到了。”
皇帝睜開眼坐起,揮手道:“你們兩個過來。”永璜、永璋兩個相互望了一眼,慢慢走到皇帝面前,拘謹立著。皇帝問:“都知道錯了?”兩個小屁孩沒了剛才的無畏,知道懼怕聖顏了,齊聲道:“兒臣知錯了。”皇帝點點頭,道:“知道就好,永璜你先說,你哪裡錯了?”
永璜規規矩矩道:“我不該打永璋。”
皇帝又問:“永璋,你呢?”永璋到底年紀小,又仗著青橙撐腰,他不想回答皇帝的話,又開始扁著嘴哭。皇帝素來以威嚴懾人,卻不知如何哄小孩。他眉心一皺,就要開口訓人,永璋瞧著形勢,便哭得越發撕心裂肺了。氣得皇帝朝青橙道:“你看看,都是你寵慣的,女孩子家家似的,只知道哭。”
青橙不理會他,直接朝永璋道:“不要哭,自己冷靜冷靜。”
永璋從未見青橙生過氣,看她板了臉,倒生了些畏懼。漸漸的,就自己止住了哭。青橙道:“當日是你要大阿哥搬入道德堂與你同住的,額娘同意了。今兒你要是真想讓大阿哥搬走,額娘也會尊重你的意見。但是你要想清楚了,你是真心想要大阿哥搬走嗎?你還記得當時你哀求額娘留下大阿哥說的話嗎?你說:大哥的算術很厲害,如果我們住在一起,他就能天天教我算術了。”永璋靜了心,抹了眼淚想了想,坦蕩道:“額娘,我不想大哥搬走,我喜歡和大哥玩。”
皇帝很詫異,居然這樣也行。
青橙淳淳善誘道:“你想想,如果額娘動不動就讓你回阿哥所,你會不會傷心?去,你自己去給大阿哥道歉。”永璋有些不好意思,青橙道:“錯了就是錯了,勇於擔當才是好孩子。”永璋終於朝大阿哥抱拳作揖道:“對不起。”
永璜並不是不知禮儀之人,忙抱拳回禮,道:“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又問:“你的牙齒還疼嗎?”永璋抹了淚,咧嘴一笑,將手指伸進嘴裡搖了搖,道:“不疼的,這顆牙快要掉了。”看見他笑了,永璜也跟著笑了。
打了一架,兩兄弟的感情反而更融洽了。
青橙欣慰,一左一右牽住他們,嫣然道:“你們在哪裡看見的牡丹花,摘了給額娘戴好不好?”這是永璜生命中第一次被“額娘”牽手,心思潮湧,簡直無以細說。他眼眶裡暖暖的,並不是因為傷心,而是太幸福了,所以想要流淚。永璋拉著青橙往外走,道:“就在院子裡,額娘,我們去摘了給你戴。”
三人拉拉扯扯往外走,留下皇帝一人在屋中。他復又躺回榻上,雙臂枕著頭,閉眼聆聽著遙遙傳來的說笑聲,好似所有的煩心事,都驀然煙消雲散。過了好一會,青橙獨自進屋,她以為皇帝睡不著了,就坐在榻邊搖他,道:“看看,戴上牡丹花好看嗎?”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竟然睡著了,神思恍惚的睜開眼,抽得一腦空白。青橙的笑容明媚乾淨,不含一絲雜質,是他在任何地方也看不到的。
她不僅是他一手寵出來的坦率真誠,亦是她本有的天性。
皇帝唇角淺淺的揚起笑容,含糊道:“你剛才說什麼?”青橙不想他睡著了,便輕了聲音道:“我吵你了。”皇帝搖頭,望了眼西洋鍾,道:“朕反正也該起身了。”嘴裡這樣說,人卻沒有動,道:“這就是他們兩兄弟打起來爭的花?”
他們孝順,青橙打心眼裡高興,由不得炫耀一番,道:“好看嗎?”
皇帝仔細端詳片刻,方道:“兩兄弟倒很像,都是眼光差。牡丹雖富麗堂皇,但顏色太豔,不適合你...”話沒完呢,青橙那廂已扭身走了。皇帝魚挺而坐,道:“怎麼走了,快伺候朕穿戴,還要去弘德殿進講呢。”
青橙頭也不回,道:“他們兩眼光差,我又配不上牡丹的富麗堂皇...你自己看著辦吧。”宮人們聽著兩皇子打架到兩口子鬥嘴,從滿臉憂色變成了強忍偷笑。還是海安麻利,連忙上前伺候皇帝穿戴。
皇帝滿腦糨糊問:“你家主子怎麼啦?”
海安抿唇一笑,並不回話。
很快就到了七夕節,王公大臣之女皆入宮陪同皇后赴宴乞巧。青橙明面上有協理六宮之權,但有皇后、嫻妃在,基本沒她多少事。臣女們天未亮就坐轎在東華門等著宮門開啟,天亮時分入宮,先往壽康宮給太后請安,再往長春宮給皇后行禮,繁文縟節一大堆後,方被宮人引進儲秀宮吃茶等候。
青橙有意為簡玉衡物色夫人,用過午膳,就宣了涼轎往儲秀宮閒散。她特意不表露身份,只穿了一件月白繡小菊花貢緞宮袍,梳了雙把頭,簪一支八寶簇東珠流蘇釵。遠遠就下了轎,帶著海安、爾綺二人拐過半條宮街,從甬道後門入,偷偷兒隱入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