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當正午,太陽如火般炙烤,蟬聲嘶啞,猶顯燥熱灼悶。皇帝背手而立,眄視伏地之人,沉著臉,叫人不敢直視。吳書來上前半步,厲聲問:“糊塗東西,可知罪?”小姑娘瑟瑟發抖,臉上淚痕溼溼漉漉,因緊張指尖幾乎掐進了掌心。她仰起臉,道:“請問公公,奴婢犯了什麼錯?”吳書來以為她定要求饒,不想被她反駁一問,竟語塞了。
小姑娘近乎癲狂,膽大妄為道:“奴婢的姐姐忠心耿耿為主子們做事,卻不明不白被皇后賜死了,屍首未斂,今兒是她生忌,奴婢燒點紙錢給她有什麼錯?!”
吳書來斥道:“在御駕面前大呼小叫,你不要命了!”小姑娘竟冷眼凝望皇帝,寒聲道:“她們都死了,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死了也無妨,要命你就拿去!”
真要碰上不要命的,吳書來一時倒覺為難。
皇帝忽道:“你姐姐怎麼就死得不明不白了?”小姑娘將信將疑,問:“皇上真想知道嗎?”一開口,眼淚就滾了下來。皇帝心裡對皇后賜死那七名宮人之事一直心有芥蒂,聽小姑娘的話裡似乎大有文章,遂道:“你仔細說來,不許妄言!”
小姑娘躊躇片刻,才以赴死之心稟道:“奴婢姐姐是被皇后娘娘害死的,皇后娘娘並不是因為撞鬼而殺死姐姐,是怕旁人知道七皇子病薨之事才...”
皇帝眉頭豎起,喝道:“真是胡言亂語,永琮好端端在長春宮裡,何來病薨之說。你竟敢咒罵皇子,朕絕不能饒你!來人...”小姑娘連連叩首道:“奴婢失言,請皇上恕罪。奴婢說的七皇子,是高皇貴妃的孩子。”皇帝一怔,道:“接著說。”
小姑娘得了皇帝鼓勵,越發添油加醋道:“奴婢的姐姐叫銀鈴,是奴婢入宮後認的乾姐姐。銀鈴原是鹹福宮廊房上的掃灑宮婢,因惱了高皇貴妃,被貶入辛者庫為賤婢。後來...後來...銀鈴的親姐姐叫金玲,是高皇貴妃的貼身侍婢。”
她說得顛三倒四,語序混亂,皇帝不由皺了眉,道:“金玲?怎麼又扯上金玲了?”
小姑娘嚥了口水,接著道:“銀鈴曾偷偷跟奴婢說,她就要和金玲一起出宮了,還說上頭有位主子娘娘幫她疏通關係。但沒得兩天,金玲就死了。慎刑司的人說她是不小心掉進糞坑裡淹死的,但是銀鈴不信,可是她什麼都不知道,整日以淚洗面,也沒得辦法。直到有一天,有太監偷偷摸摸進辛者庫抓住一個叫寧兒的宮婢,還問她是不是金玲的妹妹,被銀鈴碰巧撞見了。那太監銀鈴認識,正是皇后宮裡的掌事太監。寧兒從此以後再沒有出現過,辛者庫的掌事嬤嬤也不知寧兒去了哪裡。銀鈴覺得寧兒是她的替死鬼,所以...”
她的話亂七八糟,皇帝聽得大概,心裡有了計較,便道:“今日之事切不可同旁人說起。”見時辰晚了,也不往下吩咐,就提步而去。吳書來進退維谷,琢磨了半天,方命人將小姑娘綁了,先放入慎刑司關著,再候皇帝命令。
自皇后產下嫡子,愉嬪的日子就越發不好過了。她一直憧憬皇后有了自己的皇子以後,會將五阿哥還給她,不想永琮都快滿兩個月了,皇后卻一點都沒鬆口。傍晚時分,愉嬪知道五阿哥該散學了,依舊在南書房至長春宮之間的僻靜處候著。
芷煙舉著一柄黑竹繡花蝶竹柄團扇,替愉嬪擋住緋色霞光,低聲道:“依奴婢瞧,皇后娘娘沒有半分意思要將五阿哥還給您。主子,不如咱們去求求純主子罷。五阿哥尋哈哈珠子之事,也是純主子幫忙...”
愉嬪眉眼無神,道:“怎好總是去求純妃,再說,皇后知道了,只會更加嫌棄我,五阿哥還在她手裡呢,我不敢冒險。”稍頓,又道:“上回我瞞著皇后,說金玲的妹妹叫寧兒,皇后沒能斬草除根,惹得後來銀鈴裝鬼嚇她。皇后面上不明說,背地裡怕是早就知道了。我本想給自己留條後路,不想...”說著,又重重嘆了口氣。
芷煙道:“您都是為著五阿哥罷,並沒有錯...”
正說了,遠處有靴聲傳來,兩人忙閃身走到角門後,等人過了,方走回原地。沒得多久,永琪獨自一人來到宮街,行至近處,才規規矩矩喊了一聲:“額娘。”愉嬪拉住他問長問短,又從荷包裡取了兩塊西洋糖,道:“別讓底下嬤嬤瞧見了。”
永琪懂事的嗯了一聲,將西洋糖放入隨身的荷包,道:“額娘不必預備糖果,純主子每日都會叫人給南書房送點心。”說罷卻又道:“永琪知道額娘心意,純主子的點心自然比不過額娘做的。但額娘總在這兒等我,要是皇額娘知道了,只怕要教訓額娘,永琪實有不忍。”
他這一番話,如針刺火燒,疼得愉嬪幾欲落淚。但她強忍著,她不想給永琪留下哭哭啼啼的印象,叫他為難。她笑道:“額娘知道了,永琪放心,皇額娘不會知道。”
永琪點點頭,道:“永璋他們還在等我一起去翊坤宮看兔寶寶,永琪先行告退。”
愉嬪見他與兄弟們和睦,倒也高興,笑道:“去吧。”永琪作揖行了禮,就折身去找永璋大阿哥他們。到了翊坤宮,永璋大呼小叫的讓太監們將七八隻剛生的兔寶寶用籠子裝了,放在庭中,讓大家喂蘿蔔玩。
青橙管教三阿哥素來寬鬆,他愛吃什麼,就讓廚房做,他愛玩什麼,就讓他玩,從不重言責罵。不僅是大阿哥、五阿哥,就連四阿哥都覺純主子實在太溫柔了。嘉妃雖疼愛四阿哥,但規矩抓得極嚴,生怕旁人笑話她是李朝人,不懂禮儀。
玩到夜幕時分,長春宮遣了人來接,眾人方散。
永璋熱得滿身臭汗,青橙命廚房燒了金銀花水,伺候他洗了澡,換了乾淨衣裳,又留他用了點心,才讓他回道德堂。皇帝前朝有事,遣了人通傳說今兒宿在養心殿。青橙也未等他,在燈下繡了半會荷包,翻了兩頁書,早早熄燈就睡了。
養心殿臂粗的燭燈燃得通亮,皇帝自飲自酌,一杯接著一杯,眼圈兒都喝紅了。李玉端著綠頭籤站在門外,來來回回走了幾十遍,也不敢進殿呈稟。吳書來心如明鏡,知道皇帝是煩憂皇后謀害高皇貴妃之事。以往前朝後宮有什麼事,皇帝還能找純妃訴訴苦,此事卻是什麼也不能說,要麼爛在肚裡,要麼掀起腥風血雨。
皇帝也有為難的時候。
半夜三更,皇帝喝得酒醉醺醺的,胡亂睡下。次日皇帝沒去南書房早讀,連早朝也遲了半個時辰,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使得朝野議論。
臨上朝時,皇帝面無表情道:“賜黃酒罷。”吳書來不知所言,道:“請皇上明示...”皇帝看了沒看他,徑自上轎去了。吳書來到底伺候皇帝已久,轉身便大悟,連忙喚了徒弟預備毒酒,親自入慎刑司操辦。待事畢,吳書來出了牢房,望著朱牆框成四角的藍天,悄聲嘆道:“要怪就怪你命不好,早些投胎到富貴人家去罷,我也是身不由己,姑娘勿怪。”
皇帝頭痛欲裂,連晚膳也沒用,歪在榻上昏睡綿綿。吳書來遣人去翊坤宮與青橙稟告,並未提旁事,只說聖心不悅,讓青橙勸解勸解。青橙命爾綺煮了山楂蓮子湯,換了穿戴,抿了絹花,坐著涼轎往養心殿。路上撞見舒嬪、王貴人、陳貴人等在宮街閒散,又停轎寒暄了幾句。等青橙的轎子走遠了,舒嬪收了滿臉笑意,道:“真是天下奇聞,大清的後宮,竟讓漢女一手遮天了。”
王貴人道:“上有皇后主子在,怎能說她一手遮天呢。”
舒嬪輕蔑一笑,道:“皇后主子?”她壓低了聲音,道:“要不是生了永琮,皇后的位置保不保得住都兩說呢...”眾人覺她越說越直白,不願貪圖嘴皮子,都噓聲靜默。
西暖閣裡靜悄悄的,當值宮婢見青橙來了,屈膝請了安,卻並不道福。青橙斜坐在榻旁,見皇帝額上冒汗,便將錦被拂開,只蓋住胸口。皇帝卻已醒來,睜開眼看著青橙。青橙知他沒用晚膳,柔聲問:“餓了嗎?我去吩咐她們備膳食。”說完,就要起身。皇帝望了眼窗外,暮色降臨,廊下已有宮人掌燈。
他拉住青橙的手,道:“朕不餓。”
屋中昏暗,微弱的光輝像薄薄一層白霧。外頭隱約可聞宮人們掀簾疾步之聲,偶有幾聲蛙叫禪鳴,襯得夜靜如水。皇帝甚少表露疲倦之色,今兒懶懶的躺在榻上,竟半會都不起身。青橙莞爾道:“我帶了醒酒湯,讓爾綺熱一熱端上來。”皇帝勉強有了笑容,道:“朕今兒又沒喝酒,吃什麼醒酒湯?”
青橙聳鼻在他脖頸間嗅了兩下,道:“酒味還在...”她欺身太近,幽幽散著熟悉的香味兒,皇帝忍不住將她抱住。青橙止了話,他輕輕道:“別動,讓朕抱一會。”青橙半坐著側躺在他胸口,姿勢雖難受,但她靜靜的,沒有聒噪。
皇后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皇帝待她驟然疏遠了。就算來長春宮,也是看一看永琮,連茶都不喝就走。她送聖駕至長春門,皇帝忽道:“嫻妃病好了,她閒著也是閒著,朕想讓她幫你處置六宮事務。”皇后心尖一滯,笑道:“純妃得力,臣妾用著很上手,並未覺忙碌。臣妾與嫻妃素有糾葛,再說高皇貴妃喪期沒滿一年,屍骨未寒...”
皇帝語氣越發不露聲色,道:“高皇貴妃之事,真與嫻妃有牽扯?”他目光凜冽,直直橫視皇后,唬得皇后面容僵直,一邊揣摩皇帝話裡的意思,一邊牽強笑道:“嫻妃當日落的是辦事不利之罪,臣妾...”皇帝已不想聽她再說,袖子一甩,道:“算了,過去的事誰都不要再提,於你於她都好。”說罷,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