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傳話出去,鄂善接了茬。他是在京武官,任兵部尚書皆九門提督,公職繁忙,尋了空閒回到府上。半口水都不及喝,站在廊房處吩咐:“去,把八夫人叫來。”鄂夫人出門相迎,甚為不悅,道:“好不容易回家裡一趟,倒先讓小姘頭伺候。”若是平素,老兩口子總要拌上兩句,但今兒鄂善卻面不改色,道:“也要叫你的。”說著,往屋裡走。
鄂善還穿著盔甲,也不換衣,鄂夫人道:“既回來了,好歹歇一晚再走。”鄂善接過丫頭呈的茶,咕嚕如牛飲水般吞下,道:“宮裡事多,不容鬆懈。”頓了頓,又道:“明個大早,你帶著媳婦們去宮裡走一趟。翊坤宮的純主子想吃酸梅子,我記得春天時,朱氏收了許多楊梅凍在冰庫裡,正好派上用場。”
鄂夫人面露尷尬之色,記得朱氏剛進府時,鄂善百般疼愛,怕她無聊,還專門讓住家在外的孫女回府相陪。冰凍楊梅時,還與鄂夫人大幹了一場,吵得府上雞飛狗跳。八夫人朱氏很快就掂著小腳奔來,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比鄂善最大的孫子還要小。
朱氏養在梨園,打小練過功夫,有時還能與鄂善過上兩招,待鄂夫人,也趾高氣昂半點都不畏懼。大冷的天,她只穿了件緊腰的櫻紫霓裳鍛裙,胸口處露出大片嫩白的雪肌,看得鄂善都愣住了。她勾唇橫了鄂夫人一眼,徑直跪到鄂善腳邊,撒嬌道:“你總算回府了,可想死我了。”鄂善再大的威風,也頂不住她的濃情蜜意,捂住她的雙手,柔聲問:“就穿這麼點,冷不冷?別凍壞了!”
鄂夫人忍不住道:“在底下人跟前,好歹守著點規矩。”鄂善厭煩的望了鄂夫人一眼,才微笑著問朱氏:“我有一事要問你,收在冰庫裡的楊梅可還有?”朱氏粲然一笑,似將整間屋子都照得亮堂起來,她道:“老爺想吃麼?我叫人去取。”
鄂善越發歡喜,道:“無論有多少,全部取出來。”又捏了捏朱氏的小嘴,笑道:“你貪吃的毛病,倒立了大功。你想要什麼賞賜,不管是綾羅綢緞還是傢俱物件,只管自己去庫房裡挑,喜歡什麼就撿什麼。”朱氏還是小女孩心性,頓時心花怒放,連連謝恩。
打發了朱氏,鄂善斂住神色,道:“到了宮裡,不能多看,不能多聽,不能多說,見了純主子,行禮問安都要同見皇后、嫻主子一樣。謹言慎行,戒急用忍。”
鄂夫人道:“我去年進宮給太后請安時,遠遠兒見過翊坤宮那位,模樣兒瞧著,倒是很好相與。再說,她是個漢人,再怎樣也不過如此,老爺何苦...”
鄂善吹鬍子喝道:“婦道人家懂什麼!她要不是漢人,今兒坐的就是嫻主子的位置了!”嚇得鄂夫人忙道:“我知道了。”說罷,就叫了兩個媳婦過來,仔細商量諸事。當日半夜裡,鄂夫人便仔細穿戴了品級大服,領著媳婦坐了馬車往東華門等著宣召。大媳婦瓜爾佳氏端莊謹慎,道:“我頭一回進宮,心裡慌得很。”二媳婦佟佳氏笑道:“我在閨中時,曾與母親進宮給太后老佛爺請安,主子們待人最是和善客氣,您放寬心罷。”
鄂夫人自己也慌得出了汗,道:“守著規矩,不隨意開口,不隨意走動,瞧著主子臉色行事,總不會錯。”候了大半時辰,宮門才開。下了馬車,有戴紅頂太監持麈尾上前,問:“可是鄂大人家的?”鄂夫人忙道:“正是,有勞公公領路。”
從東華門側門進,繞過宮街,一路行至翊坤宮。其間不知穿過多少甬道,路過多少殿宇,婆媳三人皆默默無語,低眉垂眼而入。到了翊坤門,天才大亮。
領路的太監道:“三位夫人在此稍候。”鄂夫人道:“多謝公公。”兩個媳婦福了福身。領路太監也不多說,在廊房裡嘀咕兩句,便走了。
翊坤門口站著兩名太監,瓜爾佳氏從袖口中取了兩個金元寶,笑道:“兩位公公辛苦了,改日出宮辦事,儘管上鄂府要茶喝。”邊說,邊往太監手裡塞金元寶。不料那太監卻正色凜然道:“奴才們職責所在,夫人不必客氣。”又稍稍往後退了半步。
瓜爾佳氏唬得不知所措,生怕是自己做錯了事,連忙將金元寶收回懷裡,與鄂夫人互看了一眼,默默退至後側。候了大約兩柱香時辰,方有頭臉齊整的宮女過來,福了福身,道:“三位夫人久等了,請隨奴婢走。”
鄂夫人道:“有勞姑娘。”
瓜爾佳氏行在最後,左右打量著,只覺庭院深廣,氣勢非凡。雖已入隆冬,可花草樹木猶是鬱鬱蔥蔥,萬紫千紅。來往走動的宮人皆穿華衣麗服,個個噓聲靜氣,舉手投足間從容雅緻。繞了半響,至一處殿宇前,宮女頓住腳步,道:“請等一等,奴婢進去通傳。”
鄂夫人道:“姑娘辛苦。”
宮女提裙上了階梯,巧好爾綺站在廊下伺候,便道:“鄂府有三位夫人過來請安,煩請爾綺姐姐通傳一聲。”爾綺往庭中看了看,道:“主子才起身,早膳還沒用呢,叫她們等著罷。”宮女聽了,又回頭告訴鄂夫人。
三人不知又站了多久,大冷的冬天,寒風蕭瑟,連腳趾都凍僵了。周身時有宮人走動,往屋裡進進出出的,依序而為,沒有半點凌亂喧鬧。
鄂夫人暗暗咂舌:這翊坤宮的規矩可真大。
待淡白的太陽昇至半空,方有穿著縹碧色綢緞夾衣的宮女掀簾出來,笑道:“鄂夫人久等了,主子請您進來說話。”鄂夫人瞧著打扮氣度,知道是純妃身側的親侍,呆愣了半會,才反應道:“是。”遂領著兩個媳婦往屋裡走。
海安親自為她們打起簾子,客氣道:“主子身子不太舒服,便起得晚了些,難為你們在庭院裡站了好半會子。”鄂夫人不敢怠慢,忙道:“姑娘客氣了。”進了屋,暖香撲來,如置深春。迎面瞧見的是康熙年間制的花梨木六扇牡丹破圖風,擋住廳中視線。再往裡,鄂夫人猶覺墜落了神仙夢境一般,四處花團錦簇,方鼎、燻爐、寶鏡,樣樣精緻華貴,價值連城。
青橙端坐中央,溫和道:“鄂夫人好。”
鄂夫人回過神,連忙率著兩個媳婦跪下,行叩拜大禮,口中道:“臣妾見過純主子,願純主子萬福金安。”青橙虛扶一把,道:“不必多禮,請坐。”說了幾句客氣話,鄂夫人朝二媳婦佟佳氏使了眼色,佟佳氏將手中的食盒遞與海安,她年紀小,平日在家裡幹練火辣,真正遇到大場面,又有些發慫,她想著該說句什麼,便道:“謝純主子賞臉。”
青橙微微一笑,道:“哪裡是我賞臉,是你們有心了,為著我嘴饞,專程跑了一趟。”又讓海安將食盒開啟,只見裡頭滿滿的一筐子楊梅,雖不似春時那般新鮮,但也紅豔欲滴,叫人望而生津。青橙點了點頭,讓海安收好。
爾綺端了茶點來呈上,青橙問:“東西可拿來了?”爾綺福身道:“回稟主子,已經拿過來了,就在廊下。”青橙道:“拿進來吧。”爾綺應了是,便出了門去。過了半會,又領著兩個宮女進來,每人手裡都端著一匹貢緞。
青橙道:“鄂家富貴,自然不缺綢緞,我不過小小心意,當是回禮。”鄂夫人慾起身跪下謝恩,兩個媳婦也連忙跟著起身,青橙卻道:“不必跪了,坐著罷。”
鄂夫人這才仔細望了青橙一眼,她穿著隨意,一身月白印秋香色小團花薄鍛棉裙,外罩淡紅偏襟夾衣,挽著雙髻,簪琉璃翠平花玉釵,手上戴著翡翠護甲,面如清月,梨渦淺淺,過於絹秀雅麗,與她的身份地位極不相稱。
一時有太監進來傳話,鄂夫人端起茶輕抿著,裝作不在意的模樣,耳中卻仔細聆聽。太監恭謹道:“啟稟純主子,萬歲爺說今兒政務繁多,不知何時才能下朝,叫您不必白等著用晚膳,自己別餓著。”青橙點點頭,道:“你回稟萬歲爺,就說我知道了。”
太監“嗻”了一聲,恭謹退下。
沒過多久,鄂夫人見青橙臉上似有倦色,便請辭告退。待出了宮門,已是響午時分,奴僕們皆候在東華門,疾奔過來,接過太監手中的貢緞,扶著三位夫人上馬車回府。
瓜爾佳氏舒了口氣,道:“可算是出宮了,嚇得我腿上直打哆嗦。”又道:“這位純妃娘娘的架子可真夠大的,萬歲爺不過來用膳,還惦記著她餓不餓,可見聖寵優渥。”鄂夫人不禁嘆了口氣,道:“我一輩子都沒享過丈夫的福,還以為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樣呢。”
佟佳氏道:“也不見得,您好歹是府上的女主人,純妃娘娘再得寵,也是妾室。後宮三千,豈有百日紅?只是奇怪,我曾見過高妃娘娘、嫻妃娘娘,都要比純妃娘娘美,為何皇上偏偏寵愛她?而且還是漢人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