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暗黑,有小太監戰戰兢兢的進屋掌燈,數十盞臂粗的紅燭齊燃,光火瀲灩,照得滿室生輝。皇帝緘默不語,底下的宮人伏地而跪,連眼皮子都不敢抬。嫻妃、高妃等人正襟危坐,小心留意著皇帝神色,一動未動。
偌大的宮殿,陷入一片死寂。
青橙又往前走了半步,依在皇帝膝前。他卻偏過臉,久久凝望著手中玉佩,朱唇緊抿,鼻翼翕動,叫人望而生畏。青橙低低喚了一聲:“皇上。”她語態輕柔含嗔,如墜入深潭湖面的小石子,驚起陣陣漣漪。
舒嬪忍不住抬眼看去,只見皇帝依舊沉默未動,太后拾起手邊的香茶,擺出一副不予理會的神情。青橙在袖子底下扯了扯皇帝的龍袍,皇帝終於轉臉看她,她的雙眸明淨如一剪秋水,滿是殷切的期許。到底是心頭一軟,起了身道:“皇額娘,朕去偏殿說兩句話。”
太后“嗯”了一聲,接著品茶。
兩人隔著半步的距離,走出大廳,轉入走廊,至旁側偏殿。殿中幽暗,並未點燈,黑黝黝的房子裡,她隨著他進去。吳書來帶上門退至遠處,喧囂的一切都被隔開,周遭萬籟俱寂。外頭還在下雪,她沒有裹斗篷,冷得直打顫。皇帝輕輕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道:“冷糟糟的,有什麼話,偏要單獨說。”
青橙順勢往他懷裡擠了擠,道:“你信她們的話麼?”
皇帝垂眼審視著她的臉,道:“既不想讓朕誤會,就不該將朕賞的東西給簡玉衡。”
青橙道:“此事我本要跟你說的,一時忘了而已,並未想過要瞞你。”她冷颼颼的往他懷裡鑽,淡香縈繞,平添了馨暖。他道:“別以為向朕坦白,朕就不會生氣。”她扶住他的雙手,仰起脖子往他頰邊親了一口,紅著臉道:“那我再向你坦白一件事。”
皇帝的氣遽然消了大半,問:“什麼事?”
青橙輕柔如水道:“其實簡玉衡,是我的親哥哥,同父同母的親哥哥!”皇帝腦中轟然大響,心思九曲迴轉,傻了似的怔忡半會,才問:“怎麼會?”青橙徐徐道:“我舅舅年輕時到處遊學,四五年才回一趟上京。那年路經蘇州,他僅有的麟兒得寒症病殤,說來真是可憐,救人一輩子,卻未救活自己的兒子。我舅媽身子瘦弱,不能再生育,我母親怕祖母難過,便瞞著外人將我大哥哥過繼給了舅舅。此事只有家中至親知曉,連老祖母都被矇在鼓裡。”
雪花紛紛擾擾飄落,廊下一盞一盞的明黃宮燈在風裡搖墜,枯枝橫斜的疏影,落在素白薄紗窗上,如山水墨畫一般雋永秀麗。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道:“怎麼不早些告訴朕?”如果早些告訴了,他就不會特意針對簡玉衡,也不會遣簡玉衡去甘川險地,更不會暗中阻止御醫院的御醫救治。
青橙道:“小時候,我在舅舅家住了半個月,有一回在老祖宗面前差點說漏了嘴,氣得我舅媽生了大半年的病。舅舅家如今在上京也算有些頭臉,舅媽將哥哥當做是命根子養的,要是忽然生出什麼流言蜚語,別說老祖宗年紀大了,怕是舅媽也捱不住!”頓了頓,忽而又問:“你跟我說實話,去年叫哥哥出宮辦事,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
皇帝眉梢微跳,立即反駁道:“安排簡大人出宮,是御醫院掌事決定的,朕只是准奏而已。掌事說簡大人太過年輕,缺乏歷練,有意送他出宮學習罷。”他邊提步往外走,邊道:“別叫太后久等了,咱們過去吧。”
嫻妃聽見腳步紛沓聲,整顆心都高懸到了半空。順妃拍了拍她的手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嫻妃方鎮定下來。順貴人早已渾身顫慄,她抱著一絲希望往門口望去,看見的卻是皇帝和悅平靜的臉孔,胸腔裡沒來由的一痛,似萬箭攢心。
太后亦覺驚歎,短短半盞茶的功夫,這純妃到底是說了什麼,能讓皇帝轉怒為喜。青橙福了福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皇帝笑道:“讓皇額娘久等了。”太后道:“你快點將事情解決了,好叫哀家歇息。”皇帝道:“兒子遵命。”臉上笑意猝然斂住,目光寒烈,往廳中掃視一圈,方問:“告發的醫女是誰?”
雲苓此時已看清形勢,顫抖著身子跪上前道:“啟稟皇上,是順貴人的親侍找奴婢問話,奴婢覺得事有蹊蹺,才告訴了順貴人。當日純妃娘娘確實贈了玉佩給夏大人,卻是叫夏大人轉送與簡大人辟邪壓驚,奴婢是原原本本的告訴了順貴人,可順貴人強逼著奴婢誣陷純妃娘娘和夏大人有私情,不然就要將奴婢趕出御醫院,奴婢沒得法子,奴婢...”
順貴熱噗通一跪,齜牙斥道:“雲苓休得胡說!太后,皇上,臣妾冤枉...”
皇帝慢里斯條的端了茶淺抿兩口,淡淡道:“順貴人,你可要想清楚了,若是再有半句假話,欺君之罪,後果是什麼,想必你應該明白!”順貴人嗆得一口氣差點就沒喘上來,她渾身無力,癱坐在地上,眼淚雙流,竟無話可說。
太后聽得雲苓所言,氣得連連咳嗽,嫻妃忙起身撫背幫著順氣,嫆嬤嬤端了潤喉參湯伺候,另有宮女高舉著痰盂送至太后跟前。好半會子,太后才止住咳,溫和道:“平素你驕縱,莫以為哀家不知道,看在你父親的面上,也未與你計較,總想你年幼無知,等再大一些,就知道什麼叫內秀慧中了。”語氣一轉,又喝道:“不想你一錯再錯,竟敢欺瞞哀家,實在可恨!”
順貴人跪走到太后腳邊,叩首哀聲道:“求太后寬恕,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又猛然抬頭指著嫻妃,咬牙切齒道:“是她,是嫻妃叫我來壽康宮的,是她...”順貴人語無倫次的道出緣由,嫻妃惶然驚恐,面上卻不露聲色道:“順貴人,你可真是瘋了,張口就要咬人。”太后心中有數,不想牽扯到嫻妃,便道:“來人,將順貴人拖出去,等候處置。”
皇帝知道太后的意思,他橫了嫻妃一眼,撂下茶盞,並不說話。
待太監們將順貴人拖走了,嫻妃方暗暗舒了口氣。皇帝問雲苓:“玉佩怎麼會在你手裡?”雲苓道:“夏大人連著幾日都在長春宮候命,並未出宮去,這玉佩他收在御醫院休息的房間裡,是順貴人叫奴婢去拿的。夏大人若還在長春宮,此時只怕根本就不知道玉佩丟了。”
皇帝道:“原來如此。”又道:“朕念你是受人威脅,便免了你死罪,往後也不能在御醫院呆了,去教習廳整理醫學典籍罷。”
雲苓感恩戴德,叩首道:“謝皇上寬恕。”
待閒雜人等均退下,皇帝沉聲道:“皇后病重,無暇顧及宮中諸事,朕先前以為,唯嫻妃能擔當此任,如今看來,卻不過爾爾,令朕大失所望!”驚天大雷亦不過如此罷,嫻妃跪至中央,伏地道:“臣妾有違聖望,請皇上降罪。”
皇帝顧著太后顏面,不再追究,他道:“從今兒起,六宮諸事由高妃、嫻妃、順妃、純妃、嘉妃五人一同掌管,再有,天大的事也不許鬧到太后這兒來,可記清了!”高妃數月未見皇帝,忽得聖恩,不由欣喜若狂。嘉妃是外族,在宮裡沒有倚靠,從未想過自己竟能有協理六宮之權,亦是可喜可賀。只有青橙,面上淡淡,隨著眾人一同謝主隆恩。
太后問:“順貴人如何處置?”
皇帝卻望著青橙,道:“純妃同有協理之權,朕想交由她處置。”太后點點頭,道:“受冤屈的是她,交給她處置,也算是正理。”遂起了身,道:“說了大半日的話,哀家乏了,你們各自散了吧。”眾妃嬪紛紛起身,道:“臣妾告退。”
回到翊坤宮,皇帝坐也未坐,便要起駕去長春宮。青橙精疲力倦,牽住他的手,道:“今晚能陪我麼?”皇帝幫她抹去鬢上沾的雪珠子,笑道:“皇后那裡不能離人,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朕下輩子還不得悔恨死。宮裡后妃多,鶯鶯燕燕,但朕的心裡最緊要的人是你。而皇后,她是朕的嫡妻,朕敬她愛她,亦不能使她受委屈。”
她的手慢慢鬆開了,心底深處溢位一絲酸澀,強笑道:“那你去吧,天黑地滑,小心些走路。”皇帝見她一張小臉擰巴笑著,便伸手親暱的捏了捏她的臉頰,輕吻在她的眉心,道:“順貴人回了啟祥宮,朕已經命人看住了,你早些歇息,等睡飽了,再想想怎麼處置。”停了一停,又道:“六宮的事,你跟著嫻妃、順妃學,實在不懂的,就來問朕。你要是一點事兒都不管,總會叫人小瞧。”
青橙懂得他的用心,處處為自己安排妥當,便含笑點了點頭,將他送至階下,看著他上了暖轎,方回身吃晚點心,預備安寢。
雪天陰鬱,青橙起得晚了,便不想吃早膳。爾綺知道她胃口不好,吩咐廚房用熬了半宿的烏雞湯下了一碗素面,配著涼拌萵筍、胭脂藕片、香酥鴨脯、酸辣醬菜,好歹勸著吃了小半碗。才用過膳,便有小太監前來稟告,道:“嫻主子請您往交泰殿西次間議事。”青橙閒坐於炕,問:“為何不是景仁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