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靜暖生香,一縷一縷的燭光像鑲了金輝似的,爍爍生彩。青橙眉梢含俏,朱唇微翹,聲音輕巧又快活。皇帝忽而道:“你臉上怎麼沾了墨汁?”青橙斜睨一眼,道:“我才不會上當。”皇帝一本正經道:“沒騙你,呆會讓海安瞧見,背地裡肯定要笑。”他步步走向她,不等青橙反應,伸手往她臉上一抹,又大笑起來。
青橙往木架上裝飾用的唐代菱花螺鈿銅鏡裡望了望,頰邊果然有幾痕墨印,她腳上一跺,臉色倏然一沉,蹙著眉心不說話。皇帝臉上的笑意還未褪去,道:“朕逗你玩呢,怎麼就生氣了。”說著,便欲哄她。不想青橙手疾眼快,轉眼就撲到他身前,滿手墨汁往他臉上捧去。
皇帝挑眉笑道:“朕就防著你這招呢!”他高大臂長,掌心抵在她的雙肩,無論她如何掙扎踮腳,就是碰不到他的臉。
他得意的仰頭大笑。
不過半會,青橙自個折騰得筋疲力盡,歇了勁,道:“不和你玩了。”又轉身往外走,喊道:“海安,端熱水來。”皇帝隨在她身後,一併入了偏廳,他踢了鞋,盤膝坐在炕上,隨手撿了本書冊,翻了兩三頁,聽見青橙喚:“皇上。”
皇帝循聲望去,未及反應,青橙已撲身上前,滿手墨汁捏在他的臉上。她雙肘撐在兩側,仔細打量他一番,方笑道:“你也成了花貓臉。”皇帝咬牙道:“你個小東西...”他用力將她箍在懷裡,使她動彈不得,道:“看朕如何罰你...”她回過味來,急道:“手上髒...”皇帝扣住她的頭,與自己相吻,吞吐道:“呆會讓海安備香湯。”
海安率領宮婢入殿伺候,以為兩人在偏廳看書,便闖了進去,正欲請安,方知炕上兩人糾纏一處,頓時羞得滿頰飛紅,疾步退至廊下。
隔了兩三日,御醫院的莫沉弈前來請平安脈,他是簡玉衡臨走時託付之人,三阿哥在他的照料下,身子一直不錯,故而青橙待他亦是信任。海安呈上香茶,溫婉道:“莫大人請稍等一等,先喝碗茶罷。”莫沉弈知道純妃深得聖心,翊坤宮的規矩也大,他不敢怠慢,起身作了揖,道:“海安姑姑客氣。”
海安點了點頭,並不多語。
不過片刻,青橙從裡屋出來,她穿著一件銀絲薄煙翡翠色紗罩衣,襯著碧色宮裙,臉上略施胭脂,隨意挽著家常圓髻,耳邊簪兩支金鑲暗紅東珠玉釵,柔弱幽靜,儀態萬方。莫沉弈不敢多瞧,雙膝跪地,叩首道:“純主子萬福金安。”
青橙虛扶一把,道:“莫大人不必多禮。”又朝海安道:“廣西貢的金橘還有麼?”爾綺回道:“還有小半簍子。”青橙道:“去包兩碟子裝好,讓莫大人帶回家裡給妻兒嚐嚐。”宮中的物件一旦流落民間,自是水漲船高,有市無價。有時候皇帝、妃子們丟在紙簍裡的字兒、畫兒,若能被偷偷私運出宮,也是極賺錢的生計。更別說皇帝、妃嬪賞了東西,在親戚朋友間一傳,誰見了面都要客氣三分。
莫沉弈喜上眉梢,忙跪下道:“謝純主子賞賜。”青橙道:“三阿哥伺候得好,是我該多謝你。”莫沉弈道:“純主子客氣,卑職盡職而已。”待青橙賜了坐,診過脈,莫沉弈躊躇許久,方道:“有一事,卑職不知當講不當講。”
青橙聽他話裡有話,便道:“莫大人有什麼事儘管說。”莫沉弈道:“卑職前幾日隱約聽御醫院的掌事說,玉衡在川甘邊境之處受了跌傷,躺在床上動彈不得。”青橙聞之大驚,疑惑道:“他不是去了江蘇麼?怎麼會到了川甘邊境?”
莫沉弈道:“江蘇瘟疫早已治好,其實御醫院的調任卑職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回出去的幾名太醫,都是四處走動,這邊事兒完了,就調任到那邊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宮。”他小心瞧著青橙的臉色,遲疑道:“此事本不該讓主子知道,但玉衡危在旦夕,卑職不能放任不管,便估摸著來求求主子。”
聽到“危在旦夕”四字,簡直像爆竹一般在青橙腦中炸開,她急急道:“怎麼會...”莫沉弈道:“卑職也希望是假訊息,但心裡總是擔憂啊。”青橙驀地起了身,惶然驚恐,丟了魂似的,失神道:“海安,備暖轎,我去趟養心殿。”
莫沉弈見青橙焦急忐忑,不禁想起去年宮裡的流言蜚語,心底竟信了幾分。卻又隱隱有些顧慮,純主子如此擔心簡玉衡,要是皇帝懷疑,豈非要了玉衡的命!可是,也沒得法子了,只能冒死一搏,說不定還能有轉機,若什麼也不做,可真就沒得活路了。
到了養心殿,皇帝卻不在,他去了順貴人的啟祥宮。青橙實在太過恐慌,顧不得宮規禮儀,命御前的內侍去啟祥宮請駕,自己則候在西暖閣門房裡等著。憐卿承寵不久,自是柔情萬種,待皇帝百依百順,甚得君心。她屋裡置著數盆薔薇,本不該是秋天綻放,因著她喜歡,太后特地讓御花園專門培育的。她折了兩朵壓在鬢邊,襯得冰肌玉骨,花容月貌。
皇帝問:“你喜歡薔薇?”
憐卿低眉淺笑,道:“臣妾不單喜歡薔薇,像牡丹、月季、蘭花、紅梅,臣妾都喜歡。幼時,父親每每出門辦事,無論到哪裡,只要見了什麼稀奇的花兒,都要尋了種子帶回上京讓臣妾栽種。”皇帝溫和道:“你還會自己種花?”憐卿回道:“瞎琢磨罷了。”
皇帝嗯了一聲,道:“你有自己愛做的事情,在宮裡也好過些。”停了停,又問:“你父親可有為你建花房?”
憐卿笑道:“有的,父親在後花園裡讓人搭了暖棚,專門讓臣妾栽種過季的花。”說著,臉上露出惘然失落之意,道:“不知臣妾進宮後,父親還會不會叫人管那些花兒。“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體貼道:“別擔心,沒什麼難的。朕明兒就吩咐人在你宮裡建一座花房,再將你家裡養的花兒草兒都移進宮。”
憐卿欣喜道:“真的嗎?”皇帝道:“朕不僅要給你建花房,還要用整塊的大玻璃來建。”憐卿生在大富大貴之家,見過的玻璃也只是窗上用於透光的小塊玻璃。
她道:“皇上說笑了,哪裡有那樣大的玻璃?”
皇帝道:“朕既然答應你了,自然要辦到。”兩人正說著話,外頭有養心殿的內侍俯身在吳書來耳側說話,道:“純主子在養心殿等著萬歲爺,叫咱們請聖駕回去。”
吳書來當差多年,這樣的事兒還是頭一回見。可偏又不敢薄待,鬥著膽子進屋道:“萬歲爺。”皇帝轉臉問:“什麼事?”吳書來躬身上前,細聲稟了。憐卿偷覦著皇帝臉色,不敢仔細聽吳書來說的話,遂假裝玩弄著紅釉長頸花瓶裡的三四枝白菊。
皇帝問:“她說了什麼?”
吳書來回道:“純主子話倒沒多說,神情倒很著急。”皇帝頷了頷首,起身道:“朕前朝事忙,明兒再來和你商量建玻璃房的事。”憐卿年紀雖小,但養自深閨大戶,知規守禮,大大方方。她謝了恩,恭送聖駕至宮街,方折身回屋。
回到養心殿,皇帝遠遠就看見青橙在廊下踱步,離得近了,第一句話便是:“有什麼事慢慢說,不必心急。”又牽住她的手,直往暖閣進。秋日裡已有了寒意,西暖閣換了厚厚的福壽紋毯子,毛深及踝,人走在上面寂靜無聲。青橙迫不及待道:“你能不能下旨讓簡大人回宮?我聽說他在川甘邊境受了重傷,怕是凶多吉少。”
皇帝聞之不悅,臉上頓時變了顏色,問:“你如此火急火燎的請朕回宮,就是為了簡玉衡?”青橙聽出他話裡的意思,但形勢緊迫,便道:“他是我哥哥,我當然著急。”皇帝收斂了神色,道:“朕知道你著急,過會子,朕就宣御醫院的掌事過來親自詢問。”見青橙還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句,道:“如果你說的都是實情,朕立馬叫人送他回京。”
青橙聽著皇帝保證,心裡稍稍鬆了口氣,道:“他要是不好了,我外婆家裡可就絕後了,所以千萬不能有事。”皇帝拍了拍她的背,撫慰道:“放心吧,朕一定會讓簡家子孫滿堂。”他的話就是聖旨,就是天意,青橙沒有不信的,臉上便稍稍有了笑容。
皇帝又道:“朕給你看個好東西。”他望了吳書來一眼,道:“去,把圖紙拿來。”吳書來會意,答應著出去,一時又高舉著捲紙進屋,呈與皇帝。皇帝將絹紙攤開,青橙一瞧,竟是翊坤宮的地圖,上面劃了紅線白線,還有皇帝的硃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