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朝,內務府抬了數簍冰磚往養心殿裡送,皇帝坐在炕上扶額聽張廷玉講論孔孟之術,他嘴巴一張一合,滿腦子的汗珠,油光滑面的,皇帝瞧著瞧著就禁不住一笑。張廷玉不知皇帝笑什麼,膽顫心驚道:“要是奴才說錯了,煩請萬歲爺提醒著。”
皇帝有意戲謔他,斂神道:“張愛卿,府上可常有冰磚用?”
張廷玉不知皇帝提的是哪壺子開水,正色道:“比不得宮裡,只用在吃上頭。”
皇帝道:“所以你就囉哩吧嗦的不肯走?”
張廷玉一愣,抬頭望著皇帝,不知如何回話。皇帝越發覺得有趣,挑眉而望,手裡捏著一串佛珠子撥弄,悠然道:“你滿口孔孟道德、沒完沒了,不會是為著在養心殿歇涼吧?也是,養心殿裡供著四五缸子冰塊降溫,你貪著涼意不想走,朕也不怪你。要不,朕再賞你幾碗冰果子?讓內務府送幾筐子冰磚到你府上?”張廷玉心裡唬得七上八下,知道皇帝是厭煩了說教,忙躬身道:“奴才這就跪安!”見皇帝揮袖,便哆裡哆嗦的卻身而退。
才清靜了一會,又有御醫院的掌事求見。烈日高溫,皇帝火氣也大,怒道:“沒得片刻安穩,就不能讓朕歇歇麼?”他將佛珠子往底下一擲,白玉的質地,碎成粉末渣渣。吳書來不敢強行進言,只低聲道:“啟稟萬歲爺,是有關簡御醫調遣之事。”
皇帝愣了愣,旋即道:“宣!”
掌事御醫進殿,詳詳細細將三位御醫在江浙瘟疫之地的所言所行一一上稟了,末了方道:“如今瘟疫已去,百姓得以安康,全因皇上英明神武,有神靈庇佑。”頓了頓,又懇切道:“微臣躬請皇上旨意,命三位御醫回宮當差。”
皇帝微微頷首,道:“他們為百姓請命,救蒼生為水火,是該獎賞。”他望了吳書來一眼,道:“傳朕的旨意,從內務府取三百兩銀子,送去御醫院分派。”沉吟許久,又道:“西南時有戰事,官兵百姓死傷甚多,朕早有心願,想遣御醫去診治,只是沒得時機。既然御醫院有人在宮外行事,不如一併過去了,也省得朕煩心。”
掌事御醫面有躊躇,偷偷睨了睨吳書來,吳書來將右手放在左手腕上,示意他皇帝心情不好,叫他少說話,聽著辦事就成。掌事御醫只得道:“微臣遵旨。”
皇帝嫌熱,叫奉茶司捧了冰奶子喝了,略覺清爽,便起了身踱足往外,吳書來躡手躡腳隨在後頭,低聲道:“萬歲爺想去哪裡?”皇帝道:“朕去瞧瞧三阿哥。”
翊坤宮裡忙得人仰馬翻,不到午時,宮婢太監就排排守在道德堂外頭,儀仗宮人端著痰盂、佛手、巾帕等物隨侍,另有太監高舉了明黃華蓋傘,擺出妃位氣勢。
青橙身穿杏黃色夔龍團花褂子,戴東珠長鏈,朱釵滿頭,尊榮華貴的盈盈立在傘下,翹首以盼。海安怕她受熱,道:“主子,午時日頭正烈,您去廊下躲躲太陽,待三阿哥來了,奴婢再叫您。”青橙一想到往後可隨時隨地見到三阿哥,心裡難免洶湧澎湃,不能平復。她手中絞著帕子,和悅道:“不怕,我想親手抱他進翊坤宮。”
宮街盡頭轉出明黃的涼轎,青橙心眼兒打了個突,再瞧,知道是聖駕,竟隱隱有些失落。皇帝下了轎,嘴裡嚷嚷著直喊熱,見青橙神思恍惚的,沒有搭理自己,不由暗自後悔,嘆道:“有了兒子就不要爹了。”爾綺聽著,噗嗤一笑,驀地又嚇得半死,跪下求饒道:“奴婢失儀,奴婢該死,請皇上恕罪!”皇帝並未放在心上,甩了甩手,示意她起身。
青橙牽住他的手,芙面淺笑,道:“我緊張。”
皇帝攢著她的纖纖素指,笑道:“侍養皇子,可是天大的恩寵,你緊張什麼?”青橙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一直由阿哥所的嬤嬤教養,我怕他不和我親。”她細細的撒著嬌,直軟到皇帝心底裡去,他道:“三阿哥是你生的,怎會不和你親?”稍頓,咬牙道:“他要是不和你親,看朕不揍他!”
青橙悄悄瞪了他一眼,含笑不說話。
至午時一刻,嬤嬤抱著三阿哥從阿哥所坐轎,轉入外宮街,從東華門進,穿過數重甬道宮廊,終於行至翊坤門。抱著三阿哥的嬤嬤上前,福身道:“三阿哥給皇上、母妃娘娘請安。”停了停,又道:“奴才給皇上、純主子請安。”
青橙已伸出雙臂,嬤嬤忙遞與她,三阿哥葡萄似的黑眼珠四處轉看,嘴裡咿咿呀呀的說話。青橙往他胖嘟嘟的臉頰上親了兩口,道:“寶寶,快叫娘。”
皇帝笑著逗弄,抓住他的小手揉捏著,滿臉慈祥道:“來,叫聲皇阿瑪!”三阿哥卻忽而大哭起來,奶聲奶氣的喊:“我要嬤嬤,我要嬤嬤...”
嬤嬤嚇得面色慘白,恭謹道:“主子別憂心,三阿哥還不習慣罷,過兩日就會好了。況且,素日午時,三阿哥都要午歇,眼下正鬧著脾氣呢!”青橙抱著三阿哥一路哄著,一路往裡走,到了道德堂的花廳,卻哭得更兇了,青橙頗為氣餒,只得交予嬤嬤哄睡。
皇帝像嬤嬤哄三阿哥似的,哄著青橙,道:“小孩子嘛,都這樣,你別擔心,等他習慣了就好。他要是不聽你的話,朕就把他送回阿哥所去!”青橙跺腳一橫,道:“他是我的血親骨肉,只要沒有成婚生子,就該呆在我身邊。”皇帝忙道:“好好好。”
到了傍晚時分,道德堂的嬤嬤忽然來稟,道:“三阿哥哭啼不停,許是有些發熱,請主子宣御醫過來瞧瞧。”青橙如今是妃位,亦可直接宣召御醫。可她總歸不太放心,待御醫開了方子,煎煮了湯藥,又另請了旁的御醫瞧了,方敢給三阿哥吃。夜裡皇帝臨幸,榻前擱著數缸冰磚,冷霧繚繞,涼意重重。
青橙道:“三阿哥發熱,我擔心得很,旁人我總不敢太信,皇上可否將簡御醫調回宮裡當差?”床頂籠著湘妃色石榴紋薄帳,兩盞宮紗燈泛著瀲灩的光澤,皇帝撫平她眉心的蹙紋,笑道:“宮裡的御醫個個千挑萬選,醫術高明,有什麼不能信的?”青橙端倪著他的臉色,恍若看出什麼,估摸道:“你是不是還在疑心我與簡御醫?”
皇帝抿唇一笑,緩緩道:“天下都是朕的,朕才不會小心眼。”
青橙莞爾,撐著腦袋往他臉上親了親,道:“我知道你是明君。”又道:“江浙一帶的瘟疫若得了控制,不如早些宣御醫們回來。”皇帝面不改色道:“待朕尋空問問。”青橙嗯了一聲,還要說話,皇帝已傾身吻在她唇上,含糊道:“朕把三阿哥送還給你,你就沒想過謝恩麼?”他順著凝滑肌嫩的脖頸撫沿往下,夏衫輕薄,玲瓏有致。
自生下三阿哥,皇帝只覺她越發嬌俏可愛,越發愛不釋手。
他嘟囔道:“如果再生一個,會不會更好?”
青橙不知他是何意,問:“什麼更好?”他的動作越來越沉重,像是要將她...青橙想起一事,道:“三阿哥都一歲多了,該給他取名了。”
皇帝正得緊要處,簡直是有求必應,道:“明兒就讓內務府擬字。”
次日大早,青橙讓嬤嬤抱著三阿哥往後花園中散步。獅子極通人性,待三阿哥就如待青橙一般,圍著他轉,舔他的小手。三阿哥也喜歡獅子,惦著小腳與獅子追趕玩鬧。不過半日功夫,三阿哥就與青橙親厚許多,奶嘟嘟的喊她“母妃娘娘”或是“娘”。
待三阿哥歇了午覺,青橙才回主殿用膳。爾綺心思細密,讓小廚房備了蓮葉羹。用沁過白梅和檀香的麵皮兒,鑿出幾百樣豆子大小的各色花樣兒數百朵,煮熟後過雞清湯中熬一炷香時辰,再將切得細碎、才發芽的嫩荷葉放入攪動之,待蓮香撲鼻,便可起鍋。
青橙受用,就著酸筍吃了兩大碗。
撤了膳,宮人端著痰盂、茶水等物伺候青橙洗漱。海安又呈上蓮子茶,笑道:“是今年新摘的蓮子,早上內務府敬獻的,還沾著露水呢。”青橙抿了兩口,道:“去告訴內務府,就說蓮子很好,很合我的心意。”稍頓旋即道:“剛才吃的蓮葉羹,味道不錯,又清涼解暑,你讓爾綺明兒多弄兩鍋,我送些給三阿哥吃。”
海安答應著下去吩咐,不過半會,又掀簾進屋,道:“主子,愉主子來了,您見還是不見?”青橙想了想,道:“讓她進來吧。”話音未落,愉嬪已至廊下,笑道:“純主子萬福金安。”青橙笑道:“大熱的天,難為你來看我。”遂請她往炕上坐了,侃侃而談。
自青橙隨駕出巡回宮,愉嬪忙著晉封事宜,竟還未來過翊坤宮。她進屋瞧了擺設物件,心中嫉恨頓生。
翊坤宮為西六宮之首,亦有“輔佐”之意。進廳設花梨木地平寶座,六扇御製青蓮團荷大屏風,另有檀木香幾、宮扇,窗上飾萬字團壽紋,中央鑲嵌有碩大一塊玻璃,照得屋中幾淨明亮,通透光華。
愉嬪四下看探,訕笑道:“還是你這兒好,那樣大塊玻璃,連長春宮也不至如此。”青橙道:“皇后是中宮之主,並不敢比。”她撫了撫鬢間一縷碎髮,望著愉嬪的笑靨,不知何故,忽而想起許久以前皇帝叫她提防愉嬪,不由頓住話頭,朝爾綺吩咐:“快去上壺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