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巧堂的議事廳裡,祭酒、監鑰和嚴先生面對著三十份作業,正在一一評分。甲等的作業仍是三份:葉青、孟姝和袁裕安。其他的作業一一定了等級,唯有黎靜珊的那份作業爭執不下。
“這份作業手工只能算乙下,選材只用了金銀兩色,外加幾顆玉、珠,可謂簡陋之極。哪裡有富貴之象。立意上完全不切題。就判個不及格。”
說話的是沈監鑰。他得了阮驚鴻的授意,打算在年末把黎靜珊打發回原籍,因此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挑刺。
郭祭酒仔細端詳著那套頭面:一支金枝白海棠髮簪,一支同款雙股髮釵,一支三叉金枝白海棠步搖,一對白海棠花耳墜。都是以銀線堆疊盤繞成團簇海棠花型,幾朵大的花芯用翠色玉、珠點綴,花朵間用金線纏繞的花枝連線。
整個設計只用金銀兩色,卻穿插的當,錯落有致,造型也優美典雅,似乎能看到嬌豔的花朵隨風輕輕搖曳。
郭祭酒看了良久,抬頭問嚴先生道,“嚴兄你怎麼看?”
嚴先生早就等著他有此一問,立刻道:“恰恰相反。卑職以為,此作的設計精巧,立意高明,是本次考試中難得的緊扣題目的佳品。”
他不待沈監鑰反駁,就指著面前的的作品,道:“本次考題名為‘清貴’。‘貴’本是基礎,‘清’才是昇華。但大部分作品,只看到了‘富貴’的貴,用的大多是奢華的寶石和繁複的設計。比如這個得了甲等的作品,也未能免俗。”
他用眼神示意袁裕安的作品,嘴下毫不留情,“用了大量的彩色寶石和玉石,又採用繁雜的堆花手藝。貴是貴了,我乍眼一看,卻只聯想到一身花羽的錦毛雞。”
沈監鑰一看,腦中聯想起那花花綠綠的錦雞,也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忙又正了神色,道:“但這件作品只有金銀兩色,就說其‘清貴’吧,這‘清貴’何在啊?”
嚴先生還要再說,郭祭酒抬手道,“不如咱們把那學員叫來,問問她這件作品設計,到底是怎麼想的吧。”
黎靜珊被傳喚到偏廳時,心裡捏著一把汗,只怕自己眼睛受傷的事情已經被先生們知曉。
郭祭酒也感覺到她的緊張,和藹道,“小姑娘不必緊張,且把你設計這件作品時的想法,跟我們說說。”
黎靜珊看了眼自己的作品,恭謹的行了個禮,娓娓道來,“本次考題為‘清貴’,‘貴’者,富貴也,金玉滿堂、鮮花著錦都是富貴。但若是僅僅表現這些,那做出的作品只會淪為暴發戶的凡俗,而無法表達‘清貴’之‘清’。”
此話正暗合了方才嚴先生所說,嚴先生摸著鬍子暗暗點頭。
“那依你所說,怎樣才算是‘清’呢?”郭祭酒笑眯眯問道。
“‘清’者,是天地清氣之清,是人品清白之清,是思想清明之清,投入到藝術中,則是清風白雪,嬌蕊清香之清。”
黎靜珊已沒有了初時的拘謹,慨然道,“曹公曾有詩云白海棠:‘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哪得玉無痕’。我正是藉此詩句,僅僅用金銀絲線,以素淡的顏色表現白海棠的‘豔’,花、蕊用幾顆玉、珠點綴,體現的恰是清貴人家的淡淡‘閒愁’。”
“好一句‘淡極始知花更豔,愁多哪得玉無痕’!妙啊!”嚴先生撫掌笑嘆。
郭祭酒也微笑點頭。只有沈監鑰面沉如水。
“黎學員,恕我直言,你的工藝並不算佳,你該不會是為了掩飾自己工藝的拙劣,才用這樣的設計吧?”
“小女的技巧確實有待提高。”黎靜珊坦然應道,“請允我自辯一句,我認為,藝術之所以為藝術,工藝精湛嫻熟只賦其形,唯有設計精巧出眾,方能賦其魂,使之成為傳世之品。”
“你!”沈監鑰臉上一陣發紅,憤然道,“我不需要區區一個學員教我什麼事藝術!”
“好了,黎姑娘,你今日的自辯很精彩,有勞了。”郭祭酒示意黎靜珊先下去,黎靜珊有規矩行了一禮,才轉身出去了。
嚴先生志得意滿地看向二位管理者,捋著鬍鬚笑道:“怎樣啊,二位,透過這番陳述,那丫頭的作品至少能評個乙等吧?”
“哎呀嚴老弟,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沈監鑰攤著手道:“不是我故意為難黎靜珊,而是老東家發了話過來,這丫頭不能留過年啊!我這也是為了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年底時不至於走得太過意外嘛。”
他見嚴先生仍要問,擺手道:“別問我。我也不知道她哪裡得罪了老東家,反正她的去向是早已定下了的。”
嚴先生看向郭祭酒:“老郭,這姑娘手藝雖然生澀,在設計上是難得的好苗子。甚至是我平生僅見的高才。你也說過,手藝精湛者可為良匠,設計精巧者方成大師。你真的要就這樣斷了她的大師之路嗎?”
“哎,老嚴,就這丫頭如今的水平,說成為大師為時過早啊。可別亂扣大帽子啊你。”沈監鑰忙不迭地撇清。
嚴先生不理沈監鑰,只看定郭祭酒。
郭祭酒沉吟半晌,終於道,“兩位所說都有道理。這件作品到底是好是壞,咱們三人既然難以評斷,則交給別人來判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