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寧心下感動,更有幾分猶疑,從昨夜到現在,她一直在思量那些刺客的身份,那些人的一招一式不像野路子,不知是何來頭。她也曾懷疑,是否是李乾佑或者高敏派人前來,為了逼迫她靠近他們。可刑部沒有官兵,上次在鬼市外剿匪時,高敏帶的三十名弓弩手,還是李乾佑向羽林軍借來的。再者那些刺客所下的皆是死手,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活了下來,而李乾佑和高敏應當還想靠她升官發財,並未想置她於死地……難道說,當真是武后想要將她滅口,這才派了人來嗎?
若真如此,她似乎確實不當向太子李弘求助,而是應當去找李乾佑和高敏,讓他們將自己交給天皇,藉以保全小命。樊寧望著紅蓮,說不出的踟躕猶豫,她忽然一愣,想起李淳風曾說不知自己生月,只知她與紅蓮皆是永徽五年出生,若真如此,為何李淳風讓她從小便稱紅蓮為“姐姐”?師父他當真是知道自己生辰的罷,如今看來,高敏所說極有可能是真的,說不準那小老頭的失蹤亦與此事有關。
小時候常聽師父與前來問道之人談及“命”與“運”,她從來不信,今時今日卻明白,許多事雖與自己休慼相關,卻並非自己可以選擇,譬如出身,譬如親緣,皆是由天註定。這寥寥草草的一輩子,或是大富大貴,或是窮遏困頓,皆逃不開天命安排,雖然安定公主之事於她猶如當頭棒喝,她卻也不得不承受此事帶來的一切後果。
從前總覺得自己微不足道,不過是終南山觀星觀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沒想到竟有牽著大唐社稷國祚的一天。去尋高敏,似是能有一線生機,若是落在天后手中,可能真的是難保小命了。樊寧自嘲一笑,想起自己曾那般渴望得知自己親生父母的訊息,如今看來,還不若不知道。
樊寧嘆了口氣,卻怎麼也嘆不盡心口擁堵的塊壘,投奔高敏,還是相信李弘,她自己難以做出判定。但她記得李淳風對李弘的激賞,知道薛訥對他的忠誠不二,亦清楚紅蓮對他的情深幾許,她願意相信他們的眼光,終於下定決心道:“我想見太子殿下,紅蓮姐姐可否幫我安排?”
初入牢獄這一夜,薛訥坐臥不適,難以入眠,索性不睡了,撿了根茅草,乘著月色在地上寫寫畫畫,竟是難得的閒適自在。
打從接了弘文館別院的案子起,他的腦袋裡就沒裝過旁的事,現下陡然輕鬆,想起那本《括地誌》還放在城門局,尚未看完,心裡說不出的癢癢。
只恨陶沐這混小子什麼也不懂,只給自己拿了換洗的衣裳,一本書也沒帶,他也只能靠腦中殘留的記憶,去復刻書中的大好河山,加以回味了。
不知不覺間,天已大亮,薛訥卻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分毫不知疲倦,甚至連牢門響動都沒有聽見,直到有個鬚髮花白的獄卒,隔著欄障喚道:“薛明廷,有個女子來刑部給你鳴冤,李司刑喚你到官廳去……”
薛訥一怔,輕呼一聲“糟了”,心想怕不是樊寧昨日被李媛嬡撓了出去,今日又來,急匆匆隨獄卒走去,誰知到了官廳,看到的卻不是樊寧,他瞠目結舌,半晌才知道喊人:“母親……”
柳夫人身著正二品誥命夫人官服,身配朝珠,站在堂中央,見薛訥並無受刑的跡象,她神情舒緩了兩分,轉向李乾佑道:“李司刑,我夫遠在遼東,小兒無人教導,不懂規矩,好涉懸案,誰知竟惹禍上身,令天皇動怒,實在是不當。但諸事皆為誤會,還望李司刑秉公向天皇呈報,早日放過我兒罷。”
“夫人說這話,倒像是指責下官刻意刁難令郎一般”,李乾佑嘴上笑著,話語卻很堅持,“此案並非下官所定,而是天皇聖斷,想來應當證據確鑿,下官有幾個膽子,又敢質疑當今聖上?”
“聖人如此裁定,自有道理,本夫人不敢妄議。只是我兒查明懸案,便是沒有功勞,也應當有苦勞罷。我夫不在京中,許多話無法遞到御前,李司刑一直負責此案,若能為我兒美言幾句,我們夫婦會永志感恩李司刑……”柳夫人說著,示意旁側的隨從,薛旺忙趕眼色地奉上一枚精美木盒,柳夫人又道,“這是我夫託人帶回來的高麗參,頂尖的幾隻,自是奉與了二聖,這兩隻亦是難得的佳品。李司刑查案辛苦,留下補補身子,熬湯可是極好的。”
李乾佑明白此物的貴重,登時有了笑臉,接過說道:“哎呀,何須夫人如此破費……莫說下官與薛將軍同朝為官,便是慎言這孩子,我也是喜歡得緊。何況他破了這弘文館別院大案,乃奇功一件,自當據實向二聖稟告。”
“本夫人還帶了些物件,想要交與我兒,不知……”
“呵呵”,李乾佑十分和藹地望向薛訥,“為了查明此案,慎言估摸許久沒有回家了吧?下官這便不打擾,夫人可與令郎好好說說話,只是……切莫太久。下官就在門外,若是有事,隨時吩咐便是了。”
說罷,李乾佑闊步走了出去,站在官廳外來回晃悠。薛訥不成想,柳夫人會來看望他,更不想她會為了自己向李乾佑求情,震驚又惶惑,拱手賠禮道:“都是慎言之過……”
柳夫人看了薛訥一眼,長嘆一聲,又不知自己為何嗟嘆,從薛旺手裡拿過一隻布包遞與他:“不知該與你送些什麼,娘還記得,你小時候時常一個人躲在角落裡看書,一看便是一整日。牢中的日子難熬,希望這幾本書能讓你好過幾分罷。昨晚娘已經差人給你爹送了信,讓他送信往洛陽去,向天皇認罪求情……天還涼,你要顧惜好身子,莫要熱了冷了皆不知,只知道看書想事,在此處病了可沒那麼方便。每隔三五日,我會讓薛旺來此處看你,缺什麼少什麼,你都及時與他說。為娘……不會讓你久待的,你且放心。”
上一次聽母親說這麼多話還是小時候,薛訥怔怔點點頭,接過包袱開啟一看,果然都是自己從前愛看的書,心裡忽然有了幾分暖意。
細想來,先前他怨母親不知自己不能吃薑,可他也不知母親究竟愛吃什麼菜,亦不似薛楚玉那般乖覺討好,懂得去體貼父母親的心思。薛訥看著仍在絮絮叮囑的柳夫人,一句“多謝母親”梗在喉頭,直至柳夫人帶著薛旺離開也沒能說出口。
但薛訥不知道的是,柳夫人也有一句話,悶在心裡,沒能對他說出口,便是“懲惡揚善,激濁揚清,這個案子你破得好……”
天微暝,一輛載著蔬菜瓜果的推車從北面小門駛入東宮,卻沒有推向庖廚食倉,而是去到了宜春北苑。
張順正等在苑門處,待推車的內衛抱拳離開後,他上前將悄聲對那兩隻大大的菜筐道:“兩位姑娘可以出來了。”
話音才落,樊寧便噌的一聲從筐裡鑽了出來,她甩甩頭,拍掉身上的菜葉子,即刻去接旁邊的紅蓮。
張順見兩人相攜下了車,低聲拱手道:“昨晚殿下接到紅蓮姑娘的書信,一宿也沒閤眼,茲事體大,勞煩兩位一定慢慢說與殿下……殿下人在苑裡,且隨我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