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蓮清澈如水的眼波里寫著幾分決絕倔強,令李弘想起一年前,他初入平康坊不久,恰好趕上教坊的媽媽要尋一位恩客將她這花魁賣個好價錢。李弘本只是看熱鬧,但不知道怎的,他看到她那倔強傲世的眼神,就覺得她不當陷在這汙泥之中,揮灑萬金將她買下,卻從未輕薄低看過她。打從那時,她便不再是樂坊的歌伎。李弘不來時,除見李淳風外,她只獨自在此清玩賞樂。可這大半年來賀蘭敏之那好色之徒盯上了她,隔三差五就到樂坊吆喝著要聽紅蓮姑娘喝酒聽曲,目的昭然若揭。
紅蓮知曉李弘的身份,亦知道他與賀蘭敏之在朝堂的爭鬥,欲藉此時機,從賀蘭敏之口中獲取一些對李弘而言有用的資訊,從而幫助李弘扳倒賀蘭敏之。只是以她一個柔弱的姑娘,想要全身而退,談何容易。三兩日間賀蘭敏之輕薄之意更濃,耐心漸被磨去,兇相漸露,令紅蓮頗難招架。
李弘瞭解紅蓮的性子,沒有直說,轉言道:“美人贈我琴琅玕,何以報之雙玉盤。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今日姑娘曲中有愁雲淡雨,似道蕭蕭郎不歸……那賀蘭敏之虎狼之人,怎配聽姑娘輕彈一曲。”
“此曲我只彈給殿下聽”,紅蓮這話接得篤定又快速,小臉兒飛紅如牡丹絕豔,目光卻直視著李弘未曾閃避。她知曉他們的身世別如雲泥,卻如飛蛾撲火,此生無悔,“有殿下知音,於願足矣。”
李弘何嘗不知紅蓮的心意,可他無法許她未來,只能壓抑著自己的情思,希望她能覓得一位真正的知心人。但情字當頭,面對如此妙人,他實在很難無動於衷,李弘走上前去,拉過紅蓮的手,細細檢視了她皓白手腕上的傷勢:“此事萬萬不要逞強,我……不想你有任何閃失。”
紅蓮怔忡忡望著李弘,他一向克己,很少對她說這樣直接關懷的話語,今日這是怎的了?下一瞬,李弘便自覺唐突,硬生生加了一句:“既然是為我做事,我自當護你周全的。”
明明很簡單的一句話,卻令紅蓮紅了眼眶,他的剋制尊重,都是為了她,可有他的千般好,她又怎可能會對旁人動心。紅蓮看著握在自己小手上的修長指節,不自在地想抽出手,誰知李弘竟先鬆開了,他在房中尋了一圈,從小竹筐裡取了藥酒,復返身回來,仔細又笨拙地為她上藥,動作極輕緩,應是怕弄疼了她。
看到李弘這認真專注的神情,紅蓮心中酸甜參半,辨不清哪一位佔得更多。待李弘為她上完藥,兩人相對站著,她微微一抬頭,鼻尖差點擦過他的薄唇。兩人都羞澀尷尬地後退了一步,又過了良久,紅蓮才想出話來化解此時的寂靜:“那位薛御史獨自在樓下,當真無事嗎?我看方才他像是抓出水的魚般掙扎,要死了似的……”
提起薛訥,李弘嘴角泛起一絲壞笑,恢復了平日裡調侃的語氣:“那兩個女子是奈何不了他的,不信我們打個賭。”
紅蓮將信將疑地隨李弘下了樓,拉開側間房門,果然見那兩個西域妖姬被不知哪來的細繩綁得結結實實,正規規矩矩坐在桌案那頭,而薛訥手握鎮紙當作驚堂木,一板一眼地在問問題。原來,薛訥由於慣於辦案,早已是結繩高手,為了防身,平時身上總隨身攜帶著綁人的繩索。
薛訥趕在被她們壓死之前,誆騙她們要用繩索玩點新鮮的,趁機將二人綁了起來問話。紅蓮大開眼界,佇立看了半晌,李弘方忍不住笑出聲道:“薛大官人,問得差不多了吧?時辰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樊寧出了薛府後,馳馬趕向終南山,但這一次,她沒有走尋常上山的路,而是沿著樵夫砍樵的崎嶇小道,披荊斬棘攀山而上。
山間秋色如許,紅黃落葉夾雜飄落,翩翩然如蝶舞,映著湛藍如洗的碧空,煞是好看。
樊寧卻沒有一點秋遊觀景的心思,奮力攀爬,約莫一個半時辰後,終於登上了觀星觀東南方的一座丘頂,此地距離觀星觀極近,又沒有高大樹木遮擋,樊寧可以清楚地看到觀內的情形:四方大門被武侯把守,觀內的廂房樓閣皆被貼上了白色的封條,從前總在前院後院來回行走辦公的生員後補亦不知何處去了,三五日間,道觀就已蕭條得如同破敗百年。看樣子李淳風並未回來,此地已被刑部查封,樊寧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卻又一時無法自證清白,心下如有千萬螻蟻啃噬,異常難受。倏忽間,叢林裡傳來武侯巡山的聲響,樊寧趕忙收了神,踏地一躍,攀上高大的銀杏樹,悄然無聲地鑽入了密密的黃葉裡,躲過了武侯的追查。
待武侯離去,山林間又恢復了平和靜謐,只剩下金風拂過的沙沙聲響,樊寧抬袖搵汗,抿抿乾涸的櫻唇,喉頭間幹喇喇的疼,她想起北面深澗裡有條小溪,清泉流於碧石上,清冽微甜,名為輞川,小時候她與薛訥砍柴時曾路過那裡,在溪邊嬉戲玩鬧好不愉快。樊寧拍了拍乾癟的水袋子,打算去灌個飽,她躍過一棵棵葳蕤高大的樹木,向北麓山下趕去。
直達山底後,兩側是碎石小路,不知是何年代所修築,看樣子已廢棄多年,再穿過前面的小樹林,就到輞川了。樊寧摘了儺面,坐在道旁堆滿落葉的破落石凳上,打算喘口氣再動身,目光卻忽然被道路左前方叢林深處的異象吸引。
視線盡頭,落木蕭蕭間,一架馬車不聲不響地停在林子深處,車身上落滿紅黃相間的枯葉,在其周圍竟有數十隻烏鴉,或天空盤旋,或矗立枝頭,在這樣幽謐的深山裡顯得極為詭異。樊寧悄無聲息地戴好儺面,拔出背後的擔棍拆一為二,露出雙劍的鋒刃,徐緩向馬車處走去。
山間穀風大作,吹起了樊寧絳紅色的衣袂,烏鴉們也被不期而至的樊寧驚擾,鴉聲大作。越迫近馬車,她越是清晰地聞到了一股強烈的惡臭混雜著焦炭的氣味。樊寧的視線被儺面的眼孔侷限,只看到馬車前倒著個物件,被滿山遍野的紅葉覆蓋,分不清是什麼。她小心翼翼地挪上前去,用劍撥開落葉,卻見一隻腐敗的駿馬屍首浮現眼前,樊寧一踉蹌,抬起左臂掩面,試圖阻隔這難聞的氣息。
終南山裡竟有匹死馬,還拉著這樣一架車,樊寧上下打量這死馬後的車廂,莫名覺得有些面熟。可她還沒來得及去想自己在何處見過這輛馬車,腳下忽被一絆,她猝爾撲地,烏鴉被驚飛起,團起了一陣小旋風,但見一顆焦爛人頭滾落而出,重重落葉霍然潰散,露出一片僧袍衣角,與另一具死體來。
日中之前,薛訥終於隨李弘出了平康坊,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緩緩吐了口氣,好似在慶賀自己的劫後餘生。李弘攬住他的肩頭,笑問道:“怎麼樣,一來一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罷?”
“是是是,張三的事問完了,殿下以後可莫再帶我來了。”
李弘啞然失笑,這滿長安城裡如此坐懷不亂的,恐怕真的只有薛訥一人,他背手打趣道:“你別說,現下我對這位滿長安城武侯都抓不住的逃犯,真是越來越好奇了,你可一定要帶她來見見我才是啊。”
薛訥不明白李弘究竟何意,心下一急,嘴上直打絆:“還不到三,三個月,殿下要食言嗎?”
李弘長眉一挑,揶揄道:“倒也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什麼樣的女子,能把你迷成這樣。怕是此案結了後,就要吃你的喜酒了吧?”
“八字還沒一撇呢”,薛訥赧然一笑,撓頭道,“她……還不知我的心意。”
“看你這麼護著,原來還沒定下來啊”,李弘今日心情不錯,敞開了與薛訥玩笑,“那你可得抓緊些,這個年紀的小娘子,心思正活絡,你若再不抓緊,當心她……”
李弘話未說完,但見坊門處匆匆跑來個小廝,上氣不接下氣對薛訥道:“郎君,藍田縣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