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餅,茶湯,菰米飯!胡餅,茶湯,菰米飯!”
巳時五刻,長安城東市熱鬧喧騰,胡商趕著駱駝,運送著西域的珍奇穿街過巷,四處可見販賣茶餅與櫻桃饆饠的攤販。一個瘦削俊逸的少年四處看四處尋,不知是哪家富戶裡的富貴閒人,一雙清目卻藏著幾分警醒,過於白皙的面龐上長著兩撇八字鬍,看起來頗為扎眼。此人不是別個,正是樊寧,今日一早起來,見薛訥已經出門,她便換裝溜出了薛府,想要尋一尋李淳風的蹤跡。
李淳風為人興趣廣博,不單喜愛天文曆法,推演精算,亦愛歌舞說書,這長安城裡的酒肆歌樓便是他流連忘返之所在。
時辰尚早,平康坊的歌舞館尚未開張,此時去太過惹眼,樊寧決計先去西市那幾個師父喜歡的飯館酒肆附近看看,這一大圈子轉下來,依然沒有尋到李淳風的蹤跡,她不覺有些氣餒,這偌大的長安城,師父究竟在何處?難道也與她一樣,被奸人所害嗎?
西市的正中心是平準局,便是為了防止有商販缺斤短兩而設定,今日平準局的兩側都張貼著通緝樊寧的佈告,她那張冷豔絕倫的面龐配上兩側的懸賞文字,頗有幾分十惡不赦的意味。樊寧瞥了一眼,壓低幞頭匆匆而過,很快便混入了人群之中。
長安城的坊市永遠這般熱鬧,只是街頭巷尾的談資已由前兩日的“薛仁貴大破高句麗”變作了“紅衣夜叉逞兇弘文別館”,其間還摻雜著關於今日朝會太子李弘與弘文館學士賀蘭敏之鬥法的種種傳聞。樊寧回憶起自己曾聽師父提起,天后的外甥賀蘭敏之雖有才識,卻為人荒唐無道,又與太子李弘不睦,時常在朝堂上與李弘公然作對,難道這弘文館別院大案是他設下局,有意透過此事打擊太子李弘嗎?
可他若真的想打擊太子,大可以有其他更直接的作為,如此實在是南轅北轍,樊寧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繼續沿路去往李淳風愛去的酒肆,走出三五丈開外,她忽而腳步一滯,抬眼看著道旁的木樓酒肆,眼底湧動著難以名狀的波瀾。
樊寧不知道的是,這間酒肆的二樓上,有一刑部小吏亦在萬般關注著這弘文館別院大案。此人名為高敏,約莫二十歲上下,生得冗長臉兒,修眉俊眼,面色微黑,身量高挑緊實,看似出身不顯,應是考科舉出來的破落貴族,今日是他放衙之日,可他並未歇息,翻閱著薛訥的訊問記錄,一頁頁看得極為仔細,方才為薛訥記檔的刑部書官則站在他身側,向高敏繪聲繪色地描述著薛訥審問時的細節,甚至連他的面部表情都沒有放過。
高敏合上了卷宗側過身來,對那書官說了句:“辛苦了”。
書官一禮算是謝過,又問:“高主事,要把卷宗給李司刑過目嗎?”
“去吧”,高敏說著,將卷宗還與了書官,兀自憑欄遠眺,但見長安城內的樓宇如迷宮一般,高低錯落,似乎沒有盡頭。
有些人一出生便是高門大戶,前呼後擁,高敏從不羨慕,他十分明白,棋局已然開場,而他的子只握在自己手中。
今日乃平陽郡公府設宴賀喬遷之喜之日,方過晌午,便有京中諸多達官貴人來此恭賀,薛訥才從刑部回來,就被管家劉玉請來大門處,與薛楚玉一道在石獅鎮守氣派不凡的大門外迎接賓客。
薛訥方被太子李弘任命為監查御史,他自己並未覺得有什麼了不得,可往來的賓客卻明顯對他熱絡了幾分,這不禁讓素來眾星捧月般的薛楚玉有些不快,言語中帶了幾分譏誚:“阿兄方從刑部回來,身上還帶著煞氣,如是隻怕有些衝撞,怎的不換了衣裳再來。”
薛訥記掛著案子與樊寧,呆聲一應,扭頭便走,誰知背後忽而墜上了不小的重量,他回頭一看,只見一身著齊胸襦裙的少女正爬在他背上,笑得十分嬌媚:“怎的我才來,你便要走了?”
這齊胸襦裙少女乃是英國公李勣之曾孫女李媛嬡,與薛訥自幼相識。據說當時兩人都還在孃胎裡時,雙方的母親就曾在宴會時互相指著對方的肚子,半開玩笑地約定,若都是男孩便結拜兄弟,是女孩便結拜姐妹,若一男一女便結為夫妻。其後薛訥出生時早產,比李媛嬡早一個月生出來,整個小身子骨皺巴巴的,所幸並無大礙;而李媛嬡則是足月出生,比薛訥還要重個兩斤,兩個放到一起,倒是分不清男女來。如今兩人同為名將之後,又都尚未婚配,不少人不禁猜測,待薛訥稍有作為他二人便會定親成婚。今日李媛嬡盛裝來此,塗著桃花靨,嬌媚逼人,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未來主母的風範,更引得旁人側目。
薛訥打小不擅言辭,尤以看到姑娘時嚴重,長大後才稍好了幾分,但今日李媛嬡趴在他後背上,還是把他嚇了一跳:“郡主,你快下,下來!”
李媛嬡是英國公李勣的曾孫女,亦是李府上下的掌上明珠,若她家給薛訥,薛楚玉便再無襲爵的可能。今日見李媛嬡對薛訥毫不避諱的青睞,薛楚玉心裡別提多不是滋味,上前訕笑著招呼道:“郡主來此,真是令我薛家蓬蓽生輝啊!母親這兩日還念著你,不妨讓楚玉帶你去佛堂……”
誰知李媛嬡根本不理會薛楚玉,從薛訥的背上爬下來,挽著他徑直向前走:“你可有好多日都不找我了,聽說太子殿下派你辦弘文館的案子?真是沒想到,殺人的是那個樊寧,我早就說過,那丫頭看著就不是個好鳥,沒想到這次竟敢殺……”
“樊寧不是兇手”,薛訥此時倒是一點也不期艾了,徑直打斷了李媛嬡的話,帶著她向母親供佛的暖閣走去,低聲道,“不過郡主,這次我當真是有要事請你幫忙。”
“可是要借什麼兵器嗎?”
“不是借兵器,是借人,風影近日可忙嗎?你父親沒給他派差事罷?”薛訥徐緩問著,語氣裡卻帶著幾分難得的焦急。
“倒是沒有什麼頂要緊的差事,只是聽我阿爺說起,最近有一小撮突厥人正在密謀潛入長安,伺機制造事端。據說他們不屬於 ‘十箭部落’的任何一支,不尊禮法,只想替死去的頡利可汗報仇,意圖在這長安城內造成死傷,風影有時會隨我父親去偵察此事,不過最近並無動向。”
“可有人證物證?”薛訥聽了這事,忽而有些激動,一把握住李媛嬡的肩,一雙眼眸定定地望著她,惹得李媛嬡臉一紅,腦中一片空白,倒是忘了該如何回答。
忽然間,不知何處飛來一塊石子,“啪”地一聲正直擊中了薛訥的腦門,他只覺眼前一黑,登時像軟麵條似的歪在了地上。
再度醒來時,已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應付了母親與李媛嬡的幾番探望,已是開宴的時間,薛訥將她們打發走,終於尋回了幾絲清淨,扶額撐著身子坐起來,低聲道:“出來吧。”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方才飛石擊中他的一定是樊寧,打從相識那一日,她就與李媛嬡不睦,方才定是不知從哪個角落看見他兩人說話,便飛出石頭打他。
他捱揍事小,可那薛楚玉切切察察的,帶著下人四處去尋刺客,得虧樊寧功夫好,躲得快,這才沒被發現,否則還不知會生出什麼亂子。
聽得薛訥召喚,樊寧從櫃中團身而出,飄然坐在了他身側,看著他額上腫起的大包,叉腰笑道:“這樣子比平時還俊上兩分,也不知道李媛嬡喜不喜歡你這樣?”
薛訥一把攥住她欲戳自己額頭的纖細指頭,無奈笑道:“我與李媛嬡說幾句話,你便發飛石打我?我倒是不疼,萬一你被人看見了可怎麼是好?”
樊寧一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好似即便真的被人發現了,她也不怕。
薛訥深邃如寒潭的眸底泛著無奈,他撫著腫痛的額,嘆道:“也不知你和李媛嬡是怎麼回事,好似從第一次見面就吵個不停……”
“我哪裡稀罕跟她吵,明明是她,打從八歲時候來道觀看你,就一直針對我,那日還想陷害我。誰知道沒把我坑了,反而把自己埋了……往後等你娶了她,我可不敢與你來往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薛訥一怔,眸光陡然黯淡,像無星無月的夜:“誰說我要娶李媛嬡。”
樊寧正搖頭晃腦的,舒活著久悶於木櫃裡的身子,聽到薛訥這般說,她詫異低迴過頭,望著薛訥,只見他嘴角掛著淺笑,眸底卻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我有喜歡的人”,薛訥迎著樊寧茫然的目光,瞳仁中迸發出粲然又溫和的光輝,羨煞漫天流星,“只會娶她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