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擺著的,就是全部的餉銀。你若是能分文不少的帶回去,想必也是大功一件。我送你這麼大一樁功勞,難道還不夠結一次善緣?”
高仁說道。
“這功勞……我寧願沒有。”
劉睿影說道。
“身為查緝司中人,你不努力往上爬,又怎麼能完成自己對那位姑娘的承諾?”
高仁反問道。
劉睿影渾身忽然震悚。
他知道高仁話中的那位姑娘指的是袁潔,但他卻不清楚高仁為何會對自己的事情瞭解的如此詳細。
“我到底有什麼魅力,竟是值得你如此探究?”
劉睿影問道。
因為高仁著實抓住了他心底裡最致命的地方。
“所以在某種立場上說,你我本是一類人,都是沒得選擇的那類人,看著最委屈,但實際上又最頑強。”
高仁眼看劉睿影沉默,便接著開口說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地方,只要是不同於旁人之處,那就都是值得探尋一番的。”
高仁說道。
劉睿影無力反駁。
混著尿的泥巴敷在臉上時間久了會有些發騷,孩童的面板本就嬌嫩,故而每次泥巴脫落之後,高仁的臉總是紅撲撲的,就像那夕陽中的火燒雲裡打翻了三杯酒。而那種泥巴片片剝落時的拉扯之感,卻是又讓他漸漸的有些上癮。臉上的每一寸面板,以及每一個毛孔在被泥巴緊繃了許久之後得到了驟然的放鬆,這種感覺在當時他形容出來就是好比憋了許久的尿,走了很長的路,終於找到了茅廁可以肆無忌憚的發洩一通。以至於後來,他甚至在遠遠看到那些人之後,就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身上的破爛的衣衫脫個精光,赤條條的站在原地,期望那些人不光用泥巴糊滿自己的頭臉,最好是全身上下一處不落下。
既然那種方法能讓他舒服也能讓他們得到開心,那便都互相成全吧。
那些人說到底也是孩子,只不過是抱團之後仗勢欺人罷了。孩子的惡作劇終究是有善良與單純夾雜其中,並不是徹徹底底的壞。但當他們聽到高仁這近乎於變態的要求之後,卻一個個心生恐懼……當領頭的那位右腳後撤了半步之後,其餘的便接二連三跟著一起跑走。高仁因禍得福,那些個孩子卻是再也沒來拿他尋過開心。原本這應該是件高興的事,成年人用來慶祝喜悅往往是喝酒。高仁只是個孩子,即便他想喝酒卻是也沒有錢買。
他和劉睿影不同,並沒有失去過雙親,可他卻依舊沒有人管,像個流浪的野孩子。在那個念頭,流浪的野孩子可是比野狗還要卑賤幾分。野狗遇到危險或是受人欺辱的時候,還會惡狠狠咆哮幾聲,接著再齜出犬牙。可孩子不會,除了哭就只有服軟躲避,因為野狗咆哮會有危力,會警退欺負它的人,孩子除了細嫩的手掌卻是什麼也沒有了,如果抵抗沒有效果,那又何必白費力氣,也不值當為了不相干的白流眼淚。高仁因為個頭的原因,時常被人欺負,是欺負也是成長,所以他不哭也不鬧,旁人的成熟需要二十年,他卻只用了五年。
五歲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些人欺負他並不是因為能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麼,唯一的樂趣就是在欺負之後能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啼哭。他雖然不懂那些人的心態,究竟為什麼會喜歡哭聲,或許他們是覺得孩子的哭聲好聽吧。可是他卻知道一旦哭起來,以後就收不住了。這種事情就像喝酒,劉睿影原本滴酒不沾,但當他一旦拿起了酒杯,那或許到死之前都不會放下。小機靈就是個比劉睿影更為極端的例子。
從頭到尾高仁都緊緊的抿著嘴唇,攥著拳頭,不哭也不反抗。就是那些比他高出半個身子的孩子把混了尿的泥糊的他滿頭,滿臉,滿身都是他也會等那些人戲弄夠了自己,走遠了之後才會用手奮力的把雙眼,鼻孔,嘴巴扣出來。也不去清洗,就這靜靜地坐著,等它全然變幹之後,就會像點心外面的那層酥皮一般,片片落下。
“你起碼有個師傅,不管你對他有沒有成見,有人照顧,引路,總是要比我好得多,即使只有一段時間。”
劉睿影說道。
他不得不承認,高仁的話有些打動他。但在心裡,又著實不願意把自己和這樣的放在同一類。原因很簡單,他是官,高仁是賊。對錯與善惡,還有美醜,永遠都是最本質的分類,無論一個人如何的巧舌如簧,胸襟大度,都不能掩蓋他對罪犯的鄙夷和醜八怪的厭惡。
況且他還並不開心……甚至很長的一段時間,心裡都覺得空落落的。成日裡就是坐在門口的一塊扁平石頭上,盯著巷子的盡頭。耳邊能傳來那些孩子嬉鬧遊玩的聲音,可他們就是不過來。屁股下的這塊扁平石頭,不知放在這裡過了多久,如曬雨淋的,早已發酥。平日裡靜靜的坐著還好,對於高仁的重量,還是足以承擔的。可這樣的日子著實有些難熬,高仁坐在石頭上手卻是閒不住……一使勁,就扣下來了一塊石頭。
從這以後,高仁手裡的石頭越來越多,而那塊偏平石頭卻變的越來越小。石頭在高仁眼裡,被賦予了各種不同的含義。不到半天的時間,他就已經從先前的失落裡全然走出。石頭真的是一個孤獨的人最好的朋友,它的形狀是固定的,不會因為你對它的態度不同而發生任何轉變。另外石頭也不會言語,無論是嬉笑怒罵它卻是都可以承受下來。孤獨的人最渴望的不是熱鬧,而是比自己孤獨更加孤獨的安靜。放眼天下萬物,除了石頭之外,倒還真找不到第二種的東西。
高仁讓它們是什麼,它們就可以是什麼。有兩塊形狀最好看的,被他命名為爹孃,獲得了極為特殊的恩寵——每晚可以被他拿回家中,壓在枕頭底下一起睡覺。其餘的,大多都是用聽來的那些亂七八糟,神神鬼鬼的故事編造而成的身份,沒有什麼新意。
高仁笑著說道。
“你這是在賣弄對我的瞭解?如果你什麼都知道的話,我倒是很想聽聽關於我爹孃的事情。畢竟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劉睿影攤了攤手說道。
長得好看的人自是喜歡和長得好看的人結交,不是因為顏值,而是自己本身擁有那樣的東西,如果去和沒有的人在一起玩耍,也是沒什麼合得來的,沒有的不會懂有的的世界,有的不會去放下自己的所有融入沒有的世界。
劉睿影雖然算不上有多麼俊俏,但起碼不至於出門丟人。若是他的容貌再扭曲些,身子再短上幾尺,趙茗茗對他的興趣當然也會減損不少。好看的人,總是會得到些偏愛,但這種偏愛高仁從來沒有體會過。故而他卻是要比劉睿影更加孤獨。
“你也有個老馬倌,不是嗎?”
高仁再次說道。
一個人不斷的重複一件事,那只有兩種可能。要麼他很重視,要麼他在說謊。為了讓他人聽信自己的謊言,撒謊的人一定會不斷的重複。即使他並不刻意如此,這樣的舉止與言語也會不經意的流露。但劉睿影並沒有從高仁的語氣裡聽出任何誘騙的感覺,反而認為他說的極為真誠。
這種念頭一出現,卻是把劉睿影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想要把方才這般極度糟糕的念頭揉碎過後從腦子裡一點不落的扔出去。不過這麼做顯然是沒有任何效果,這念頭的生命力著實有些過於頑強……不但很快就生了根,還在瞬間就抽枝發芽,人一旦產生什麼想法,便會抑制不住的瘋狂衍生,那已經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了,若到了一定崩潰爆發的境界,就會形成心魔。
卻是有些耍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