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許久,緩緩道:“陛下乃天地至尊,安能忤逆。”
父親看著我,在我心頭漸漸慌亂之時,展顏一笑,“你說得有理。”
又是半年之後,蘇宗哲辭相,陛下再三挽留不得,只好放行。
一年後,我家發生了兩件大事。
深得陛下信重的父親拜相,正式成為了百官之首,丞相之尊。
臥病大半年的母親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在滿朝官員的弔唁中,風光大葬。
靈堂之上,我跪在母親的牌位前,聽著身後的腳步走近,知道那是送別了賓客的父親。
我緩緩抬起頭,看著他,“孩兒不打算參加科舉了。”
父親的眼皮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抖,深深地看著我的眼睛,最終點了點頭。
屋外風雪交加,白幡飄搖,但死亡,卻往往意味著新生。
一個龐然大物的死,便會滋養出無數的野望。
而我們,將搶佔這個先機。
......
江水被寬大的船身分成兩股躁動的浪,甲板之上,一個站著的年輕人緩緩放下了手中的信紙,神色悵然。
一旁的椅子上,一個樣貌儒雅,氣質超然的中年人緩緩道:“有何感想?”
衣衫華貴的年輕人恭敬地站著,略微思索了片刻,“所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亦有可憫之處。若非時局如此,若非外力如斯,若有明君在上,興許這對相府父子,亦能成為一代賢臣。”
夏景昀不置可否地指著眼前的江水,帶著幾分感慨,緩緩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一旁的年輕人眼中露出由衷的欽佩,“滄浪之水或清或濁,便有了天下人或竭誠盡忠,或和光同塵,所思所行,皆與世推移。父親的才情果然絕世,隨口一言都這麼準確又令人深思。”
夏景昀扭頭看了一眼這位繼承了夏家在官場勢力的兒子,眼中有幾分藏得很好的失望。
“若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苦人家孩子說出這等言語,算是頗為不俗。但你,帶著潑天富貴而生的你,註定要領袖夏家,左右朝局的你,見識僅止於此的話,那就遠遠不夠了。”
夏景昀站起身來,“這個世界是清水,別人就會拿來洗冠帶,這個世界是濁水,別人就會拿來洗腳。但你不是別人。你不是被動接受這個世界的,你有著改變這個世界的能力。”
他認真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你是什麼人,你內心有著什麼樣的想法,你就會有什麼樣的際遇。夫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送你兩句話,行而不得,反求諸己。正氣存內,邪不可幹。”
從來都自視甚高的年輕人登時肅然,對仿若天人般傳奇的父親沒有任何的質疑,臉上露出難以隱藏的慚愧,看得遠遠在身後的船艙中悄悄看著的蘇炎炎和秦璃等人同樣一陣焦急。
“孩兒謹記父親教誨。”
“無需這般,你我之間,不似皇位傳承,我也不可能又廢了你繼承人的位置。”
夏景昀擺了擺手,“我只希望,這麼多人披荊斬棘才得來的一切,不要就這麼二世而斬,徒讓後人嗤笑。”
他的目光落在年輕人手中的信紙上,“就如這一代權相和這位堪稱驚才絕豔的秦公子父子一樣。”
這番話落在年輕人耳中,不可謂不重,幾乎是瞬間就汗流浹背,將頭低下,旋即又像是怕再被父親瞧不起心性,又重新挺起腰背,抬起頭來。
夏景昀的臉上這才露出幾分笑容,“這就對了,知錯,改就是了,唯唯諾諾的像什麼話。”
年輕人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心翼翼地問出了心頭好奇的那個疑惑,“父親,如今之人,可都說這位奸相之子只是個志大才疏的短命鬼,但聽您說來,似乎對這位奸相之子還頗為欣賞?”
“為父這一生,所經歷的對手之中,唯有秦思朝、蕭鳳山、耶律石三人,堪稱勁敵。”
年輕人心頭巨震,身為夏家繼承人,他當然知道蕭鳳山的後續發展,耶律石這位大遼太祖就更不用提。
沒想到父親對這位在世人口中頗為不堪的奸相之子竟有如此評價。
夏景昀負手立在船頭,雙眼微眯,江風就如往事,撲面而來。
船身在江水中微晃,恍惚間,他似是站在了大夏崇寧二十三年,那個搖搖晃晃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