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之後,父親升任禮部侍郎。
已經即將成年的我,也知道了這過去的鬱郁不得志和如今的飛黃騰達之間,發生了怎樣的故事。
父親一改往日勤懇任事老實不言的作風,開始積極地去交際,並且憑藉本就不俗的能力,成功攀上了蘇相的高枝,得了其賞識,曾經求而不得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地紛至沓來了。
這樣的變故,讓我心緒萬千,對父親這些年的話,又多了幾層理解。
但好運並不會永遠眷顧一個人,十年後,就在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覺得父親自此就將青雲直上,成為朝中一方巨擘之際,一場近乎滅頂的災難再一次降臨在了已經升任禮部尚書的父親頭上。
他得罪了對他有提攜之恩,並且權傾朝野的相公,蘇宗哲。
或者準確來說,是蘇宗哲開始因為理念和競爭,防備和打壓起了父親這位他一手扶持起來的人。
但這一次,和那些幸災樂禍或是憂慮不已的人不同,身處強壓之下,直面無可抵抗的“對手”,我這位曾經因為一場員外郎的升遷而痛苦悲傷咒罵的父親,卻並未有多麼驚惶。
他坐在如今寬敞明亮的雅緻書房之中,看著坐在對面的我,開口問道:“你怕嗎?”
我想了想,並沒有掩飾,緩緩點了點頭。
父親笑了笑,緩緩開口道:“一代賢相,朝野畏服,多麼恐怖的對手啊!”
我望著父親的笑容,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心頭的話,“但父親似乎不怎麼畏懼?”
父親看了我一眼,站起身來走到窗邊,“你別忘了,這個天下最終做主的人是誰?”
我悚然一驚,想到如今大家提起朝局,似乎已經逐漸淡忘了那個本該是在所有人心頭佔據著至高無上地位的男人。
父親看著我的表情,微笑道:“這就是他蘇宗哲的死穴,也是為父此番的倚仗。”
我抬起頭,看著父親負手而立的背影,只覺得這一刻的他,真的像一個大人物。
而後的一切,也和父親的預料一樣,在蘇相旗幟鮮明的針對之下,秦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並沒有倒臺。
相反,在頑強抵抗了半年之後,父親轉任吏部尚書,入中樞。
當訊息傳出來的那一刻,所有人一片譁然。
看著紛至沓來的賓客,我一面微笑著迎接,一面在心頭開始細細體悟這份廟堂之高的風雲起落和眼前的人情冷暖。
又是半年之後,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父親將我叫到了書房。
“兒啊,你可還記得,當初你初識文字,為父所教導伱的言語?”
本以為他永遠不會再提起那些話的我詫異地看著他。
父親的神色露出幾分複雜,“這天下,終究是屬於東方氏的,定奪一切的人,終究是龍椅上的陛下。這是為父能贏的原因,也是為父如今的糾結。”
他看著我,很認真而鄭重地道:“如今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兩條路。迎合陛下,便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甚至取蘇宗哲而代之;迴歸本心......”
他頓了頓,望著四周,“你、我、你的孃親,以及當下的所有享樂與榮耀,這一切,都將重新化作虛無。”
聽了這話,我只感覺心都快要跳出了胸腔。
過了半晌,才澀聲開口,“如此大事,父親決斷即可,兒子豈敢妄言。但不論父親如何決斷,兒子都將支援,並且......”
我也停頓了一下,帶著幾分複雜的心緒,開口說出了那四個字,“無怨無悔。”
“哈哈哈哈!”
父親卻驀地大笑了幾聲,而後走到我的對面,凝視著我的眼睛,“為父幼失怙恃,吃百家飯而得苟活成人,僥天之倖,有了今日之家,你我父子便是一體,我秦家之未來亦當由你我接續而壯,所以,此事並非我一人之事,而是我秦家之事。何為秦家,你我父子,便是秦家!”
你我父子,便是秦家!
聽了這話,我先是胸口驀地一堵,接著便彷彿肩頭一沉。
以往的我,都是隨著父親的仕途浮沉,悽苦也好,榮耀也罷,半點不由身。
雖然其中也有年紀的原因,但在這一刻,我終於感受到了一個接班人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