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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二日破曉時分,北京紫禁城午門外,文武百官各佩牙牌依職官大小排列,鼓響三通,宮廷旗校擺列五彩儀仗,鐘鳴過後,文武官員依此從午門左、右掖門步入,過金水橋立於皇極門外。忽聞樂起,錦衣衛張五傘蓋、四團扇,崇禎帝頭戴紫金冠,身穿莽龍袍,步入金臺寶座坐定。繼而鳴鞭,鴻臚寺官唱道:“入班……”左右文武百官步入大殿,跪拜行禮,山呼萬歲。而後,鴻臚寺官朝御座宣念謝恩、見辭官員名冊,又唱“奏事……”
按照前一日鴻臚寺官和通政司官的安排,曹印待各王公大臣奏事完畢後,持通天笏出列奏道:“荊門推官曹印恭請吾皇再議行法事宜。”
崇禎帝道:“準。”
曹印道:“自古以來,三皇治國以仁,五帝臨朝以禮,秦、漢以降,歷代君王,法治天下。法者,信也,行於朝堂,天子可取信於百官,行於鄉野,官府可取信於百姓。我太祖律法雖歷經久遠,卻多有廢弛,百官將律法塵封於木櫃,手捧三尺笏板為非作歹,致使盜賊四起,民不聊生,危及我大明萬世江山。所以,臣以為,值此天下大亂之時,朝廷當力行法紀,既嚴守太祖法令,又可適當推陳出新,多鏟貪官,廣懲豪強,籍以取信於民,惟有如此,方可平息四方烽火,固我大明萬年江山。以上呈策,望吾皇准奏。”
曹印話音剛落,一人出列奏道:“啟稟皇上,聖賢治世,以仁以德,以禮以例,我太祖皇帝,開創萬世基業,制定宏輝律法,歷代先皇,依例而行,遵法而治,雖偶有小亂,然江山穩固,傳至今日二百七十餘年矣。今曹印名為行法,實為變法,一旦擅變祖制,毀我二百年律法,動我大明根基,此取禍之道也。”眾人視之,乃御史毛羽健。
曹印辯道:“東有滿清韃虜虎視,西有百萬流寇侵擾,我大明社稷危機四伏,何言江山穩固?毛御史此言豈不是自欺欺人?皇上,值此存亡之際,依循舊例,不行法,不變法才是真正的取禍之道呀!”
禮部尚書李邦華出列發難:“滿清韃虜虎視華夏,乃貪婪本性所致,百萬流寇侵擾中原,乃連年天災所起,敢問曹大人,此二者與律法何干?”
刑部侍郎許威冷笑道:“以曹大人之意,當年努爾哈赤侵我中華,皆因大明先祖律法不公。曹大人推行新令,天下公平了,我等即可不費兵卒,讓皇太極滾回赫圖阿拉城了。”
許威的一番嘲諷,朝堂上傳來一陣鬨笑之聲。
曹印答道:“豺狼貪婪,只食老弱;獵人勇猛,獅虎不欺。天災可恨,人禍更甚,官民守法,天災何懼?試問諸公,如果令行禁止,皇令暢通,官員不敢貪而盡職,百姓不受飢而樂業,天下何來的亂民?朝堂公正廉而有序,兵馬糧草足而精壯,東虜哪敢西顧?”
曹印反詰完畢,大殿內鴉雀無聲,反對的大臣們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無人應答。
沉默良久,李邦華哼了一聲,一臉輕視曹印的表情,朝崇禎帝拜而奏道:“皇上,天啟七年至今,浙江霾雨,大水蔓延,阡陌成巨浸。白水、同官、雒南、隴西諸邑,千里冰雹,損傷禾田無數。南陽大風拔樹而走,房屋瓦片隨風而飛,官署民房一夜之間成斷壁殘垣,百姓哀嚎於野。畿南、山東、河南、山西、陝西大旱。如今兩畿、山東、河南、陝西、山西、浙江、三吳、湖廣等地***,樹皮盡食,民不聊生,其中刁悍殘暴者揭竿而起,遂成賊寇。以此觀之,天下大亂乃天災所致,如何扯到祖宗律法上了?曹印誤國,以律當斬。”
李邦華伸出右掌,狠狠地做了一個砍頭手勢,這一番慷慨陳詞,不少臣僚點頭稱是,紛紛議論道:“曹印謬論,當斬之以謝天下。”
曹印笑道:“曹印這顆頭如能換來江山永固,斬了也值得,只可惜李大人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邦華冷笑道:“請曹大人示其二。”
曹印道:“歷年天災不假,然皇上仁慈,每逢天災之年,必令御史查訪災情,各地巡撫、知州、知縣呈文上報,再令戶部撥付救災銀兩和糧食。然皇恩浩蕩,卻難以恩澤百姓,崇禎三年陝西旱災,戶部承旨撥付白銀五十萬兩,糧食十萬石發往救災,可據陝西降賊招供,當地官府分文不賑,任由饑民餓死,災民不得已起而為賊,攻克州縣,卻從官衙倉庫中得糧、銀數以萬計。李大人,以大明律法,貪贓枉法、剋扣賑災糧銀者該當何罪?這些罪官至今有誰受到律法制裁?百姓造反,這些地方官僚不思己過,非但不開倉放糧安撫百姓,反而屢屢告急,催促朝廷發兵剿賊。當初如果遵守朝廷律令怎會有今日之禍?”
崇禎皇帝聽了,亦深有同感,說道:“曹愛卿一語中的,貪官害民,惡吏誤國。”
玉音威嚴,眾不敢犯。
曹印大喜,心想皇上發言了,看你們誰還敢反對。不料沉默一會後,李邦華暗向順天府丞張順使了一個眼色,張順出列道:“皇上所言極是,貪官汙吏上負皇恩,下負黎民,的確該死。然據臣所知,已故三邊總督楊鶴楊大人承皇恩而撫賊,先後將賊寇神一魁、田近庵、劉道海、白柳溪、獨頭虎、金翅鵬、過天星、鑽天鷂、雲交月、金龍等近百賊首招撫,並賜以錢糧,然官軍班師回朝之後,這幫賊寇復返。以此可見,雖皇恩昊昊,然賊寇匪性難改,天性好殺,不服教化,中原之亂,非因飢餓無食之故也。”
李邦華見皇上低頭沉思,趁機道:“皇上曾言:‘寇亦吾赤子。’然賊寇愚頑,不體天恩。張獻忠、羅汝才、賀一龍、小秦王、混世王等數十賊首降而又反,他們劫掠州縣,殘殺百姓,所謂的殺貪官救百姓,都是賊匪們蠱惑人心的口號而已。臣敢以人頭擔保,即便所有貪官汙吏均被砍頭伏法,賊寇們也不會解甲歸田,他們只不過是以殺貪官救百姓為藉口,實乃要奪我大明江山。”
李邦華語畢,兵部侍郎兼昌平總兵邱浩又道:“張大人、李大人所言極是,皇上,當務之急是朝廷上下團結一心,共同剿滅賊寇,至於行法之事可待賊寇剿除,天下太平了再議。”
左都督石懷大怒道:“大敵當前,搞什麼行法推令,豈不是令眾臣寒心嗎?”
許威更是哭諫道:“大明天下可容一兩千貪官汙吏,卻萬萬容不得一兩個亂臣賊子呀!貪官汙吏只圖金銀,亂臣賊子可是要奪我朗朗乾坤,望皇上三思。”
崇禎帝微微點頭,道:“李愛卿和邱愛卿、許愛卿所言不假,賊寇負朕一片愛子之心,窺視神器,居心叵測,大明縱有良法,亦難撫慰此等惡徒。”
曹印正要再辯,崇禎帝道:“眾卿不必多言……”
忽然,大殿中連續傳來咳嗽之聲,聲音響亮,百官俱聞。崇禎皇帝正想說“朕意已決”,忽然被這幾聲咳嗽打斷,目視朝堂,卻是戶部尚書吳履,遂問道:“吳愛卿身體有疾?”
吳履止住咳嗽聲,慌忙跪拜於地道:“臣該死,臣昨日通宵不睡,受寒過重,以至於今日朝堂之上咳嗽,影響朝議,臣之罪也。”吳履說完又連續咳嗽幾聲。
崇禎帝道:“愛卿何故不睡,莫非歌舞歡飲了一宵?”
吳履道:“臣年老,哪有精力歌舞歡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