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絕響在他小臂上按了一按,微笑道:“侯爺不必擔心,東廠是講證據、講理法的,不會放過壞人,也不會冤枉好人,此事由下官督辦,定會給兩位大人一個公道。”
常思豪覺得他這笑容有點詭異,讓幹事先別動手,拉了他出來到廊角詢問,
秦絕響瞧他急的那樣,倒笑了:“嗨,這事說來也簡單,王大人的上疏到了京裡,皇上立刻發下去讓群臣看,朝中一派主和,一派主戰,主和的是高拱和張居正,主戰的是趙貞吉和兵部一夥【嫻墨:不寫芳姨,可知李春芳根本沒主意】,兩派吵得不可開交,兵部找了幾個言官,參王崇古和方逢時,說和韃子怎麼能講條件呢,逮到對方的王子,正該名正典刑,以揚我大明國威,他們倆要將把漢放回去,這是嚴重通敵行為,必和俺答已有勾結,言之鑿鑿,一套一套的,皇上鬧不清,就著東廠過來查一查,別人都不愛動彈,那我就來了唄,走的時候,家裡還吵著呢。”
常思豪胸中火大,心想朝裡這幫官也太糊塗,殺了把漢那吉,對方報復起來那以後還不得天天打仗,你們隔著八百里地,又能看著什麼了,可是幹著這急沒有用,便說道:“這外面大軍圍著城,你把主事的都抓起來哪行。”秦絕響笑道:“公事自然要公辦,再者說他們兩個外臣戍邊自重,哪瞧得起我這東廠二檔頭啊,見面兒不給他們立點兒規矩,以後哪有我的臉面。”
常思豪道:“查案就查案,沒定罪之前哪能這麼搞,又沒有真憑實據【嫻墨:首言理法】,兩位大人待我也不錯【嫻墨:次言人情,】,大家自己人,別太過格了,【嫻墨:自己人這樣,不是自己人就不這樣,這就是國情,小常逃不出這圈子,世人也逃不出,】”秦絕響笑道:“查案可不都是押起來再查、查不出再放嘛【嫻墨:妙,如今這規矩沒改,不信可去看記錄片《老,媽,蹄,花》】,哎,算了,侯爺的面子,是一定要給的,哈哈。”二人回到堂中,眾人還驚魂未定,秦絕響使了個眼色,幹事兩廂退開,他拉著小臉道:“方才侯爺作證,力主兩位大人清白,下官相信侯爺的判斷,不過王命在身,有些事情還得公事公辦,看在侯爺的面上,咱們就先不立拘鎖帶了,兩位大人繼續主持日常事務,只是等閒不要離開巡撫衙門,待下官細查細審,提取旁證,確認無誤,再作道理。”
方逢時忙道:“多謝上差,多謝侯爺。”
王崇古兩隻凹釦眼忽然就閃起光來:“有什麼可謝了,咱們沒有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這事沒有別人,定是兵部在搗鬼,一年下來,這軍費是國庫最大開支,要是不打仗,兵部哪有錢可撈,你看看咱們手下的兵穿的是什麼,衣甲不備、食不裹腹,我不去參他們,他們倒來給我背後下刀,哼哼,上差,既然有人把下官告下了,我也知道毛病是從哪來的,那道上疏是我的主筆,和方大人無關,有事都衝我來,這宣大總督的印我撂在這,這就隨您進京下獄,接受調查審問,垂請兵部質詢。”說著起身往外就走,常思豪趕忙上前攔住勸解,【嫻墨:王老精明之至,一不上當,二不領情】
秦絕響心裡暗笑:怪不得這老小子戍邊多年能一直穩穩當當,果然挺難擺弄的,這些話根本不是他的真意,可這麼一搞,他就化被動為主動了,可是還得順著他,晃盪兩步,坐在王崇古原來的位子上,小身條往後一靠,笑道:“大人何必如此激憤呢,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大敵當前,一切還當以大局為重,兵部的人您應該最清楚,還不是因為當年於少保那點兒事嗎,只能戰,不能和,這是多少年來的規矩,大宋怎麼亡的,大夥兒警惕一點,也不算過於罷。”
當初土木之變,英宗被瓦剌劫走,隨後也先率大軍來襲,大明就有人建議南遷避之,但當時朝中兵部侍郎于謙反對遷都,除堅守京師之外,又詔令各地勤王救駕,這才避免大明重蹈宋朝之覆轍,從此後世再遇外虜來襲,都是力拒力戰,再無一人敢言議和,否則便會被認為是秦檜一樣的奸臣、亡國滅種的罪人,【嫻墨:于謙後來是冤死的,大家疼惜他,所以敬他學他,只打不和,全不看具體情況,】
王崇古側回身來瞧著他:“這些事情,不用秦大人說我也明白,但如今的形勢不一樣了,俺答以往騷擾邊境,主要是為搶些鐵鍋棉花等草原沒有的生活物資,這本來就是咱們大明鎖國造成的結果,況且這次他是來要孫子,更非侵邦掠土,大明這兩年軍費開支消耗巨大,國庫已經入不敷出,真要與韃靼結下死仇,打起來的結果豈容樂觀,可這些話,又豈是那些京官們所能聽得進的,他們那種不顧現實的激憤,才是真的激憤,要說激憤,哪輪得到我王某人。”
常思豪道:“大人說得極是,京中不瞭解邊況,雙方有欠溝通,這也是常有的事,大家還是心平氣和一些,好好研究一下對策為上。”
有他從中調停著,氣氛總算緩和了一些,但是派鮑崇德去敵營的事,只能暫時擱置了,他怕秦絕響在這裡,說不定哪句話又勾起火來,以遠來辛苦為由,趕緊讓方逢時安排東廠一行人休息,
秦絕響到後院瞅了一眼嫂子和小侄女,出來洗了個澡,換上便服,從巡撫衙門溜嗒出來,晃晃蕩蕩,一路往西,
來到華嚴寺外,這廟和以前差不多,由於韃子圍城,又斷了香客,顯得有點冷清,他到小旁門處,拉著門環子,重叩一下,輕叩兩下,重複三遍,小門“吱呀”開條縫隙,裡面一個小沙彌露出半張臉,
小沙彌瞧瞧秦絕響,拉門後退,把他讓進來,探頭往外看看無人,重又把門關上,
秦絕響往前走著,小沙彌碎步快跟上來,秦絕響閒閒地道:“這兩天怎麼樣。”小沙彌道:“平平靜靜的,還好。”秦絕響道:“引我去瞧瞧。”小沙彌點頭,微搶兩步走在他前面,引他來到藏經閣,上了閣樓往後轉,光線很弱,屋頂有了斜度,走到末端,有一排半人高的書架組合成牆,小沙彌走到左側,手按一扇書架輕往裡推,書架順著滑道進去,秦絕響貓身擠入,後面,書架重新關合,小沙彌守在外面,
狹窄的空間裡,掛著些覆黑布的鳥籠,一個少年和尚坐在落地窗邊,對著窗紙上的洞口正往外看【嫻墨:明顯是監視小屋,】,一柱四四方方的光由這兩尺寬的窗子篩入,梯形擴充套件開來,將這少年和尚的身影打在書架牆的背面和地板上,微塵在光線中飛揚,像失重的雪,【嫻墨:佛門光明正大之處,反寫出陰私窺探之所,借擠窄逼仄之地,反寫出安靜詳和之美】
屋中生活用品齊全,擠得滿滿,空氣有些難聞,角落裡還有馬桶和小水缸,
窗邊的少年和尚聞聲轉頭,面容清秀而憔悴,是新竹,【嫻墨:第一部中“師父弄得我好疼”那位,真真好久不見了,】
秦絕響貓腰輕步來到窗前,這窗紙似乎很久沒換,中下部有些烙餅般幹黃的汙漬,新竹忙施一禮,起來蹲身側讓,他的個子長了很多,已經遠比秦絕響為高,秦絕響接替了他的位置,手按在窗框邊,順這孔洞往外瞧,【嫻墨:確實是監視小屋】
簷下,是一方小院,院中貼牆有一間廂房,門敞著,窗子半開,可見裡面炕上鋪著的皺皺的、灰色被單的一角,屋裡傳來“嘩啦”“嘩啦”的水響,
片刻之後,一個女子端盆走出來,到牆角陰溝邊輕輕一潑,水氣微騰,
看著她緇衣上那束作一綹披在肩側的頭髮,秦絕響一陣悸動,【嫻墨:正應前文紙條上之“當可及肩矣”,這會兒又比那會兒長多了,】
的確是馨姐,她的臉色依舊白晰,很難得的,腮邊微微有一點肉了,【嫻墨:你想人家想瘦了,人家離你遠點反而胖了,有意思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髒兮兮的乞丐繫著腰間的麻繩,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晃盪蕩地從廂房裡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