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間,她的酒又開始越喝越多,話卻越說越少了,
富貴榮華都去了……一剪青絲向雲拋,梳不盡,三千煩惱……
小香,這些不適合勞作的衣裳,就是你最後的自我嗎,
“撲楞,。”
隨著一聲輕響,那條掙扎到無力的小魚,在歪倒的竹簍邊,口唇張合,最後地,努力拍了一下尾巴【嫻墨:脫水魚兒,掙扎到死,恰是人生況味也,此章以魚喻人處多,秦夢歡的“糖醋魚”也是一例,】,
次日清晨,水顏香還宿醉未醒,長孫笑遲便早早起來做好飯悶在鍋裡,提著魚簍出來,撐開筏子到上游,沿溪收網,
這條溪少有人來,又值金秋時節,魚兒豐肥,前一天下好的網子,經過一夜已然撐得滿滿,他下腰將網子扯上來,沉甸甸竟壓得筏頭水漫,嘎吱有音,
往日他只挑大的留下,小的放生,今天卻毫不猶豫,全部倒進了魚簍,
重新布好了網子【嫻墨:妙在留此一句,倘只收網不重新佈網,日子還過不過了,下筆苛細如此,可知胸中沒分曉的,真真做不得文章,】,他撅了些臨溪的柳條,睫毛般往魚簍邊插滿一排【嫻墨:寫柳條如睫,則魚簍如眼,筏上有眼,則筏子也成一條大魚,魚本無睫毛,作者特如此寫,明明是寫人魚,大魚眼(簍)中都是脫水之小魚,則有無數張翕口、無數死魚眼,且都將和昨天那條小魚一樣,早晚要掙扎到無力,長孫看到這魚簍,則人眼、筏眼、魚眼對在一處,以眼連通,魚的生活,正是人的生活,】,提起長篙,竹筏如片紙過澗,飄逸如飛,直奔下游,
在這條溪流的下游,有個離宜賓城不遠的小鎮,那裡的露天集市不算熱鬧,卻正好低調安全,到地方拴好筏子上得岸來,四野裡仍黑沉沉的,他背起滿滿的魚簍,“叭嘰、叭嘰”踩著泥濘的小道向前行走,漸漸的東方生白,起了雞鳴,
來到集市時,已經有些人比他早到,有的忙著在泥地上鋪草墊,有的已經在往外擺貨,由於常常見面,彼此間已都很熟悉,一走一過,彼此都打起招呼,一個頰腮紅泛【嫻墨:字法,泛紅者,紅可大可小,有嬌滴美人之態,紅泛者,紅已氾濫,滿臉皆紅也,是勞作婦女之形】、頭戴羅巾的婦人擱下擦亮的酒罈,抬起頭來,笑道:“喲,這不是孫秀才嗎。”
長孫笑遲呵呵一笑,如今雖然每日打漁曬得黑了,他舉手投足間卻仍改不去那一份從容氣質,周圍攤販瞧出他是個懂文墨的,偶爾要寫個信、代個書過來找他,他都是欣然執筆,在這鄉野小鎮上,“龍形狂草”是用不上了,好在他楷書功底也深,行書、隸書樣樣皆能,寫得既好,又不收錢,所以人緣上佳【嫻墨:收錢人緣就不上佳了,這就叫市井,所以作者特特安一句“又不收錢”在前頭,黑盡天下小心眼兒,】,還得了這麼一個秀才的號【嫻墨:錢不能給,但給個號,一句好話總是要付出的,所謂話不費錢,錢不到,人情得到,人情再不到,就太過分了,中國人哪有傻子,厚道人也架不住那麼玩,】,
他答道:“啊,四姐也出攤兒了。”
“是啊。”於四姐【嫻墨:於四者,倒置諧音,正是死魚,】伸著脖子瞧:“喲,你今兒這一簍魚可打了不少,至少能賣個三吊五吊的。”長孫笑遲停了步笑道:“賣多少臨走還不是給您送來,乾脆咱們貨換貨,這魚給您,我直接拎兩壇酒回去得了。”於四姐笑道:“喲,那些個我可吃不了,家裡又沒仨沒倆的,就我一個人兒【嫻墨譯:哥,我是單身……】,魚兒這東西無水兒不歡,放不住可就該臭了【嫻墨:得趕緊上糖加醋,燒出來吃了,】【嫻墨二:配著秦夢歡的話看,這段才有意思,】。”長孫笑遲道:“養在水缸裡也能活幾天吶,隨時吃著都新鮮。”於四姐道:“話是這麼說,可家裡就我一個人兒,離河又遠,我一個婦道人家吃水不易,哪挑得動啊。”長孫笑遲哈哈一笑,轉過身去繼續前行,【嫻墨:我是秀才,我也挑不動……哈哈】
於四姐對面有個賣狗肉的老漢,瞧此情景,二指輕敲鍋蓋,發出“磕梆磕梆”的聲響,哼起小調兒逗孫子:“嘿,都說魚水情兒深,到頭來,還不是架鍋燒水把魚悶,可惜了兒這魚兒有心把水戲,流水它偏偏無情愁殺人。”於四姐臊搭搭蹲回去,口裡道:“也不知哪個走東街、竄西巷、老沒正形的賊囚根子,吃多了屎悶肉,喝多了狗**湯,把個錘子憋得敲肚皮,梆梆梆梆,日裡夜裡只顧響,【嫻墨:川話錘子指生殖器官】”老漢拍手笑道:“敲得響,是錘子硬,旁人不知我究竟,雜糧消得身子軟,常吃狗肉去百病,男人吃了柱擎天,婦人吃了露小縫兒,【嫻墨:金吾還不快來拜師,】”他兩隻手邊說邊拍,發出清脆的“啪、啪”聲,節奏不急不緩,帶著某種曖昧意味【嫻墨:賤格日涅夫同志你好,】,身邊的小孫子似懂非懂,跟著拍手,咧開嘴露著豁牙吃吃笑,於四姐聽得脹紅了臉,大家對面擺攤多少年了,互知根底,這老頭渾號“狗嘴孫”,一條擰花舌,兩排伶俐齒,年輕時常挑擔竄街賣,能哄得寡婦開心、虔婆受用【嫻墨:大概情沒少偷,】,若翻臉時,嘴皮子利索可不饒人,當下腆著笑罵了句老騷包,也不去招惹他了,
長孫笑遲來到自己常蹲的攤位,把魚簍放下,地上鋪好草墊,挑出幾條大魚齊整整豎碼在左邊,發現單有一條最大的,足有五六斤【嫻墨:特填上“發現”二字,是寫心中著急來賣,收網時沒細看,故而這時才“發現”,】,便打橫擺在最外面,其餘中等大小的碼在中間,再差一點的,儘量挑個頭差不多的,擺在右邊,剩下的小魚也不挑撿,倒出來些,在泥地上堆成小堆,餘下的仍擱在簍裡不動,
此時買菜的人少,他閒著無事向這一街兩廂左瞧右望,只見紅紅的牛羊肉在晨曦中掛上了鉤子,白白的大饅頭冒著熱氣撿出了蒸籠,一板板豆腐在案上高高起摞,一根根油條泛著金光在鍋里正起泡成形,地攤上有自漏的寬粉條,也有販來的鹽津梨,有新下來的青紅棗,也有綁了腿的老母雞,人們在各自攤上忙碌著,一幅平安喜樂景象,
他眼裡瞧著,心裡盤算:如果今天真能賣出三吊錢,給小香買酒要花去一吊半,剩下的一部分買鹽,一部分買米,酒多不免傷肝,再買些葛花菜解一解才好【嫻墨:葛花即菜花,綠的叫西蘭花,有抗癌效果,但現在種的都不好吃,沒味道,九十年代時的菜花卻非常好吃,不知何故,這種情形類似的還有芹菜,過去的芹菜一焯水滿屋如煮中藥,現在芹菜根本沒有味,非常淡,用醫學話講叫有形無氣,吃多少白吃,這東西測營養成分是沒有用的,國人講的是調和五味,不講營養,五味平衡人就沒病,講營養還能講過美國嗎,結果吃出一堆大胖子,營養學你說好不好,】,天氣轉涼了,也該給她添些衣裳,尤其溪邊陰冷,可不能讓她腳下受了寒……唔,這樣便不夠了,那麼這次先買鞋,下次再添衣,或者先添衣,下次再買鞋……不過也未必,這條最大的若是有買主喜歡,多給倆錢兒,說不定也就夠了……
算著算著,忽然失笑,
聚豪閣把控長江水道,日進斗金,自己過去身為閣主,食宿一切都有下屬打理,凡是端上來吃的,必然珍饈美味,凡是送過來穿的,亦必合身體貼,從來沒有必要為此付出心思,如今需要事事親為,卻也已漸漸習慣,
仔細想想,唯一沒有變化的是,過去和現在的生活中自己都很少碰銀子,
過去是不須碰,現在是碰不到,因為花盡一天力氣打上來的魚,也只能換來幾串銅板而已,
有了數限,就有了取捨、有了算計,
多一分取捨便少一分自在,不知不覺令剛剛退隱江湖時的那份瀟灑消減了許多,
然而眼前這晨曦、笑臉、這泥濘的小街、粗俗的俚語、這魚腥肉香、雞叫蟲鳴,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實、鮮活、生動,予人以巨大的存在感,自己置身其間,彷彿才是真真切切活在世上,是這芸芸眾生中的一員,每當這感覺升起的時候,那份窘迫便顯得微不足道起來,甚至絲毫不再值得以此為意了,
他笑吟吟地望著,享受著這一刻的輕鬆適意,只見小街的盡頭,有人在薄薄的曦霧中正向這邊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