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絕響一個趔趄歪出去四五步,摸嘴角已見了血,扭過臉來,兩眼瞠開,不敢相信地道:“大哥,你打我。”【嫻墨:小常動手打絕響,一是馨律受傷時給了一腳,一是徐渭捱罵時甩一巴掌,兩處在小常,都合情入理,但在絕響看來則不然】
常思豪斜著身不去瞧他,單手側揚,向外一指,
秦絕響臉上猙獰扭動,往前大跨兩步,卻忽又咬了唇皮【嫻墨:蓋因此處是侯府,不是我的獨抱樓,人要我滾,焉能不滾,】,擰身便行,劉金吾瞧這情景急得直抖手,有心和常思豪說兩句,又不知說什麼才好,跺了跺腳,向外追去,
徐渭將頸子一挺,向常思豪道:“不必惺惺作態了,要殺要剮,給徐某來個痛快。”
梁伯龍和顧思衣忙都過來按他,
常思豪肝縫竄火道:“先生這是哪裡話,我怎會殺你。”
“哼。”徐渭將身上孝服脫下,往地上一甩:“若是不殺,徐某便告辭了。”說著往外便走,常思豪沒好氣地道:“你上哪兒去。”徐渭抖袖抓天,頭也不回地道:“山人喪期已滿,回去坐牢。”音裂如劈,梁伯龍快步追去,不住口地拉勸,徐渭卻對他理也不理,
瞧著兩人背影,常思豪心裡一陣躁跳,覺這青藤先生行事簡直難以理喻【嫻墨:徐渭一生做事都不可思議,否則板橋也不會甘做其門下走狗,這就叫藝術家範兒,沒點脾氣,能當得了藝術家,】,顧思衣撿起地上的孝服,輕輕拍打塵土道:“徐先生古怪了些,為人還是不錯的,你不要記恨他才好。”
常思豪在鼻孔中哼出輕冷的一笑:“我看他如此憤世嫉俗,無非是因為自負才高卻屢考不中,臉上掛不住罷了,若是他當年一考就中,如今大抵也腐身官場,早和徐階嚴嵩他們一樣了,說不定比他們還狠、還厲害。”【嫻墨:世事無常,徐渭真在仕途上順利,會否真如此,難說,小常對陳以勤印象好,也是對徐渭產生看法的原因之一,徐渭號稱八絕,藝術味道太濃厚,加上憤世嫉俗,說話盡是上句,不能不讓人反感,】
顧思衣聞之沉默,低頭半晌,道:“以他的脾氣,怕是追不回來了,我和伯龍左右無事,這便陪護他回去便了。”常思豪道:“怎麼你也要走。”顧思衣道:“你有許多大事要做,我們這些百姓在侯府中久待,也不合適,【嫻墨:前批梁顧聽小常不解釋的時候必有心結,此處便是印證,】”常思豪皺眉道:“姐姐這是什麼話,你莫非也覺得我……”顧思衣伸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想了一想,低頭輕聲道:“唉,我們婦道人家不懂得什麼,官場風雲變幻,你自己小心吧。”
瞧她轉身離去,常思豪心頭一陣焦苦,尋思:“如今這世道,崇高已經成了虛偽的別稱,策略已成為無恥的代言【嫻墨:學雷鋒的人,後來又有不少罵雷鋒,何故,自己做不到,罵對方是沽名釣譽,內心就好過一些,哈里波特流行,就有一群人罵,同樣心理,蓋因自己寫不出來,又眼紅人家賺錢,卻不看看人家的書是怎麼一年一年在寫字檯前熬出來的,羅琳凍得在咖啡館寫書的時候,罵人的都在哪呢,我謂阿哲這大劍一出鞘,賞劍品鋒的未必有多少,來破口大罵者一定有的,誰不信,咱們就等著看新鮮,笑,】,讓人來相信劍家這樣一份理想,實在是笑話一樣,劍家宏願對外秘而不宣,當初鄭盟主說到時百般為難,還不是因為這緣故,罷了,今日大丈夫做事只好誰也不學,只學廖孤石,知我罪我,笑罵由人,早晚一天,你們自會知道姓常的是怎樣一副心胸肝膽,【嫻墨:好男兒堅持理想,縱千萬人吾往矣,方為真俠氣,然而也真耗青春、耗精氣神,往往遍體鱗傷,這就是夢的代價,有夢的人總是痛苦的,碌碌無為何必悔恨,一天天把日子熬過去,也就那麼回事,比如讓殘疾人搞運動會,看不出有何意義,體育總是伴隨著傷病,證明健全人能做到的,殘疾人也能做到,有用嗎,證明了也還是殘疾,去克服,不如去發揚,就像一米二的人非要報國家隊打藍球一樣,揚長避短才是他們最應該做的,而不是強與命爭,】”
訊息傳進東廠,正在花園小亭中納涼聽琴的郭書榮華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目光斜去,亭下,花叢中的康懷會意,運指轉柔,琴聲為之一淡【嫻墨:淡而不停,是轉成背景音樂了,目光如運鏡,音樂淡入淡出,錄影也是學問,】,
呂涼在椅後恭身道:“督公,果然不出您之所料,侯爺不肯動手,徐渭與之鬧翻,今後沒有了這青藤軍師出謀劃策,他們縱然風光一時,格局也終究有限。”
站在另一側的曾仕權滿臉竊笑:“呵呵呵呵,就算徐渭不走,他那點算計,還不都在督公的腳趾頭裡嗎。”忽見督公的頸子稍往後偏,目光中似乎透著股冷冽,他趕忙低頭不再說了,
郭書榮華指橫鼻下,眼望滿庭芳草,輕嗅著恬淡花香,緩緩道:“徐渭乃一代人傑,我之機謀,未必不在他料中,只不過他這次是真的看錯了侯爺。”
呂涼若有所悟:“難道徐渭是耍了手金蟬脫殼。”
郭書榮華沒有理會,繼續說了下去:“他早料到徐閣老往下一撤,懷有‘野心’的侯爺反而不會追擊,而接下來權力空檔的爭奪才是一場好戲,他大仇已報,不甘替一個新的野心家為奴出力,所以才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舞臺,到漩渦之外,來欣賞這場風暴。”【嫻墨:到監牢裡賞鐵窗之外的風暴,真藝術家,藝術是要有人懂的,小郭執掌東廠,牢裡想必關的藝術家也不少,不懂不懂的也懂了,人這東西是一有了自由,就容易變得不專注,】
康懷停手抬頭望過來:“徐閣老只是休退回家,他怎會覺得大仇已報。”呂涼道:“真正的報復,就是要奪走對方最珍視的東西,並且讓他每時每刻都陷在懷念、懊悔與痛苦之中,對於徐閣老來說,這個東西,自然就是權力。”
康懷凝神片刻,又道:“徐閣老早上還四處召集人手準備會議,顯然是想籌措反擊,卻忽然轉變態度請辭,顯然與那幅畫不無關係,不過據咱們的人回報,那畫上有山有水,有樹有鹿,也沒什麼特別,所題之詩,也不過是嘲笑威脅,徐閣老卻為何一見此畫,便改了主意呢。”
郭書榮華一笑:“說玄也沒那麼玄,只是那畫中暗藏五個字,觸動了他的心而已【嫻墨:徐渭能解小郭,小郭也早看透徐渭,王世貞則在兩人之間,稍遜一籌,】,不過燈謎說破全無趣,青藤先生的用意,你們就當個樂子,好好玩味一二罷。”又點手:“慨生啊,去再備一份禮物,閣老早晚離京,咱們可不能讓老人家空手而歸,感嘆世態炎涼呢,【嫻墨:周致,小郭身份,】”
秦絕響挨完了一巴掌,手捂臉頰氣呼呼往外衝,門房邊幾個家丁閒坐間瞧見,慌忙站起,堆了笑待要說話,早被撞了個七扭八歪,捂著肋條叫苦,秦絕響瞧也不瞧,剛下臺階,外面也正有一人正待邁步上來,這一出一迎,險些撞在一起,秦絕響暴跳道:“你走路沒長眼睛。”
那人陪了一笑,拱手問道:“哎喲,這可失禮了,請問這可是雲中侯常侯爺的府第麼。”秦絕響瞧著他:“幹什麼。”那人笑道:“在下是江南蕭府的下人,奉家主之命,特來給侯爺報喜。”
“蕭府……”秦絕響愣了:“報喜,報什麼喜。”
那人笑道:“秦夫人日前產下一名男嬰,母子平安,侯爺喜得麟兒,豈不是喜事一樁麼。”【嫻墨:糟心之至】
秦絕響略一恍惚,立刻明白常思豪有事瞞了自己,聽身後腳步聲響,知是劉金吾追了上來,他怕那幾個家丁聽見,忙拉住這人手腕笑道:“原來如此,我便是秦絕響,我大哥事情太忙,如今不在府中,如不嫌棄,咱們先到獨抱樓去喝上幾杯,你跟我詳細說說。”
同一時刻,在一派仍夾帶著些許溫熱氣息的晚風裡,張齊手裡拿個鞭杆,像個被遺忘的柺棍般歪靠在一輛拱篷小牛車上,在“格啷”、“格啷”的牛鈴聲中,緩緩駛出了城門,
見他久久不言,夫人吳氏扶著書箱從車篷裡移出身子,拉過他的手輕輕揉搓著勸道:“當初沈煉告嚴嵩落得禍滅三族,你這趟雖沒掙下潑天富貴,卻也落了個一身平安,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張齊道:“都怪你,說什麼要吃桔子要自己剝,如今桔皮水辣了眼,桔子卻沒吃著,【嫻墨:吃到兩個肘子也不錯啊,】”吳氏一笑:“好了好了,現如今還說這些幹什麼,反正這官你也做得不自在,要你辭又捨不得,這回倒落個徹底輕鬆,【嫻墨:好話,做妻子的原該如此,男人事業不成的時候,要懂安慰,還不能亂安慰,淡淡地不當回事最好,須知天下無一事是要緊事,唯有丈夫能陪一輩子,年輕時忍忍他的脾氣,上了歲數知了你的好,他便離不開你了,】”張齊嘆了口氣,現下不須再為那些亂事煩惱,倒也確實覺得心膛兒裡比原來敞亮不少,吳氏拱動身子靠過來,將頭枕在丈夫腿上,又將他手捉來攏在自己臉側,用腮幫輕蹭著,甜笑道:“不過我也真嚇了一跳,你平常那麼窩囊,事到臨頭,竟也敢潑出身家性命去告徐閣老,出門那會兒扯都扯不住【嫻墨:可知不是她教唆,全是小張**焚身自己要去】,我撲在地上哭著哭著卻呆住了,撲哧兒一聲樂出來,發現成親這麼久,彷彿就在那一會兒功夫裡,你才真的像個男人,【嫻墨:誇男人要損著誇,方不嫌媚】”
張齊鼻孔裡一哼,滿臉的不以為然,扭頭回望,京師漸遠,夕陽漸西,雄偉高大的城牆被陽光映照得半紅半黑,宛若煅燒中的鐵器【嫻墨:可知生活在其中,何等水深火熱,】,想想自己揣表闖宮那一刻真是天塌不怕,地陷不懼,比起以往那些貓蜷鼠縮的日子,真可稱豪氣干雲了,當時心頭一飄,骨頭也不禁輕了幾兩幾錢,指頭上宣宣嫩嫩的感覺傳來,低頭看時,妻子圓託託的臉蛋兒在手,依人小貓般摩來蹭去只顧美,一時板之不出,也自笑了:“誰說我不是男人,我這就讓你好好瞧瞧。”說著將鞭杆往旁邊一插,托起她身子往篷裡推,緊跟著自己也鑽進來,回手拉上了車簾,吳氏並肘護胸,粉拳抓嘴,兩眼怯生生盯他,笑嘻嘻地尖叫:“呀,你個強人,大白天的又想吃桔子。”
車輪嘎吱嘎吱上了土道,兩旁草色深深,連山走碧,老牛一面行走,一面沉思,“叭嗒”、“叭嗒”的步調,彷彿雨後簷滴般悠閒適意,插在車轅縫裡的鞭桿直挺挺地立著【嫻墨:淫極】,細柳條似的鞭繩左搖右擺,磕磕碰碰,嗒嗒有聲【嫻墨:浪極】,拱篷融融搖入黃昏,歡聲浮略,霞暖牛鈴,
【嫻墨:歡愛之聲,擴以牛鈴,撼國家森嚴之鐵壁;車輪之響,伴以棚搖,碾世人夢裡之功名;官場一場風雨過後,幾處狼籍;民間雨散雲收之日,幾點風景,徐階辭了,張齊也沒得好;徐渭走了,京師依舊東風,但不管是去是留,是敗是成,沒得好未必不是好,得與失原本都是命,你們政治,我就造愛,你們鬥爭,我就造愛,你們革命,我就造愛,你們垮臺,我還是造愛造愛造愛,作者特於倒徐一役後,楔此文釘,正是封棺掩土,大笑三聲,奏官場春秋之哀樂,唱解放生命之讚歌也,】
【嫻墨補:一直盼著這對小夫妻上盤肉菜,如今肉菜上來,又用曲筆癢人,阿哲何太吝也,偶爾三俗一下也沒什麼不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