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一聽面上失色。趕緊加速打馬衝來。到得近前。也顧不得走門了。和六成兩個直接從馬背躍上圍牆。
李雙吉初學了些天機步。還不大懂得如何運用在跳躍上。蹦了幾蹦。這圍牆太高。跟夠不到牆頭。急得他直跳腳【嫻墨:沒教過的就不會。是雙吉比小常弱處。又是其可愛處。故雙吉不是真聰明。是真傻。傻人辦事直取目標。反而容易做到。故辦成事後。人人驚奇。其實無非是傻人用了笨功夫。李柯克爵士有一篇《倒退的生活》講一個人喜歡某姑娘。就想讓自己要先配得上她。於是學這學那。配得上了。人家孩子都多大了。這就是不懂直取。盡在曲中求之故。現實中男人多如此。寫二百封情書。結果姑娘嫁給郵差了。而雙吉這類人往往醜得要死卻抱美人歸。帥哥們不懂。不平。妒恨交加。實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笨在何處、死在哪裡。可笑之至。】。
常思豪和六成和尚在屋宇間縱掠。連跨數道圍牆。來至紅光大盛之處。只見下面是一個寬大院落。正堂高大。屋門大開。燈光明亮。屋裡一大頭老者跪對靈桌香案。唸唸有詞。屋外廣坪之上站了百十號儒生。神情冷竣。面色莊嚴。手裡盡是熊熊燃燒的火把。照得滿院紅通通一片。院子當中架起一個大柴堆。當中豎起一個巨大的木樁。上面繫結一人。眉高鼻挺。耳戴金環。耷著腦袋闔目如睡。正是火黎孤溫。
六成和尚大奇:“袁祭酒這是要幹什麼。”常思豪攔住他身子:“看看再說。”
只見屋中那大頭老者站起來。朝屋外一招手。立刻有儒生拎起桶向院心的柴堆木樁潑去。登時滿院裡油味刺鼻。火黎孤溫被冷油一潑。甦醒過來。一見這情形有些慌亂。身子不住掙擰。一來中了唐門的毒藥。二來繩子綁得結實。哪裡掙扎得脫。
那大頭老者正是袁祥平。他緩步走到簷下。面對群儒。張臂朗聲道:“我眉山匯兩川豪傑、凝八方靈秀。乃人淵藪之地、千載詩書巨城【嫻墨:這話也真只有眉山當得起】。人稱‘一朝進士出八百。天下好學在眉州’。晉時李密《陳情表》與武侯《出師表》齊名傳世【嫻墨:一寫家一寫國。家即是國。真雙璧】。唐宋八家中又有蘇洵、蘇軾、蘇轍傲踞稱雄【嫻墨:此院正是三蘇祠。有的他說。】。歷來學風之盛。甲於兩蜀。英儒耆宿。人人仰宗。曾幾何時。天下詩書三成皆為‘蜀刻’。印刷雕版盡出我眉山。可現如今眉山卻一落千丈。全無舊日榮光。諸位可知緣故。”
儒生中有人舉火大聲道:“因為韃子。”
火黎孤溫一聽這話。眉心登時皺起。大瞪雙睛左瞧右望。停止了掙扎。
“不錯。”袁祥平目中悲芒湧動:“當年南宋衰微。韃子起兵破普州、入順慶、潼川府。屠戮成都。到得眉山。將千載藏書、數十萬珍刻雕版收聚成堆。以火焚之【嫻墨:焚書。書尚可印。焚版。再刷無門】。照得山河透血、汶江生紅【嫻墨:讀書人能不落淚。愛書人能不惶悽。】。當時學人拼死護書。皆被屠殺。千家萬戶百不存一。後人忍辱負重。在元韃治下苟且偷生。更是志屈難伸。直到太祖驅逐韃虜。建國大明。各省勵精圖治。百廢皆興。唯川中無有起色。只因當年受屠過於慘烈。人脈不接。學脈亦斷【嫻墨:脈字是眼。懂看書者。知書非看出來的。而是摸出來的。感氣還要摸到脈。方為會看。書有氣脈。最怕寫斷了氣脈。氣脈要綿綿延延。似有似無。讀來感覺就是好。細思茫然不知好在哪處。正是好處。作者寫小兵之生存、寫江湖俠劍之生存、寫官場之生存。都是在寫人之生存。此處則是寫化之生存。人靠血脈傳宗接代。化靠什麼。真真是一斷皆斷。再難挽回。其慘痛又比斷掉香火血脈更讓人悲。如今提倡漢服。大興國學。都是有識之士傳宗續脈之舉。然浮世荒涼。人皆草木。知者有幾。悲夫、悲夫。】。想要恢復元氣。實在力不從心哪。”說到此處以袖掩面。老淚縱橫。
眾儒生無不潸然淚下。有的過於悲切。身子不住打晃。強自手挽同伴。忍抑靜聽。【嫻墨:作者以唐門射大明。故寫唐門隱居在九里飛花寨。棄了眉山。正是國人棄下傳統化之喻。“飛花”之處。看似山明水秀盡是繁華。實則“非華”。九里正是“柩裡”(前寫設太姥靈柩處即象徵)。中華民族忘掉根、忘掉傳統。就等於躺進靈柩。柩裡飛花。飛的只能是“紙花”。再美再豔。也是絕脈了。脈斷不可連。化一丟。再難撿起。愛國愛國。國是什麼。不是執政機構。不是執法機關。而是這片土地上的化傳統。武俠不興。一如傳統化不興。武俠衰末。正是傳統化之衰末。作者寫此書用最老的手法。是最大的復古。復古恰是愛古。正是愛此神州厚土、巍巍中華。讀出此意。方知作者“多少劫前一別。人已老、鄉情怯”非僅止暗透長孫笑遲身份。實實用心在此。層層埋義。層層用心。是作者六年掉肉處。亦正是作者滴血掉淚處。會心者。能不同為之哀。能不同呼“霧鎖中華。九州泣血。”。是知作者寫袁祥平老淚縱橫。正是千古人之老淚。寫眾儒生潸然淚下。正是作者潸然淚下。更是億兆中華兒女潸然同淚。萬眾心崩。哀哉。】
常思豪跟六成伏在屋脊之上也是心潮澎湃。然而此刻火黎孤溫清醒著。卻又不便下去相見。
只見袁祥平略拭淚痕。一抖袍袖。放聲道:“而今韃子雖然四分五裂。卻仍是亡我之心不死。這妖僧自瓦剌南來。就是為了聯絡國逆。欲想分茅裂土。毀我大明。他們當年焚我眉山。燒我祖先。今日落在我們手裡。咱們該怎麼辦。”
眾儒生群情激昂。紛紛舉火大喝:“燒死他。燒死他。”在吶喊聲中聚攏成圈。圍在柴堆之外。火把燒得嘎叭叭直響。都向火黎孤溫指來。
火黎孤溫情知不好。呲牙咧嘴。急得眉毛亂跳。六成和尚也顧不得什麼計策了。喊了聲“袁祭酒。”縱身躍在院中。常思豪見這情況。也只得跟了下來。
袁祥平瞧見六成和尚。喜道:“哈哈哈。你來得正好。諸位。六成禪師是老夫好友。你們當中也有不少人識得。今日這胡僧便是為他所擒。咱們可得好好相謝呢。”眾儒生聽了趕忙都躬身施禮。六成也略陪些笑容。連連擺手遜謝。袁祥平見他身邊站這男子膚色慄黑身條雄壯。腰掛寶劍銀鞘盤龍。不由暗自驚異。六成介紹道:“怎麼。常常說。見了面反倒不認得了。這位便是在大同破俺答的雲中侯常思豪啊。”袁祥平怔了一怔。上上下下反覆打量。驚喜道:“不錯。不錯。果然與傳聞一般不二。”當下折膝於地。便施大禮參拜。
常思豪趕忙攙扶:“老人家快快請起。這讓常某如何克當。”
袁祥平道:“老朽非敬軍侯之爵。乃敬英雄之肝膽耳。”
旁邊有儒生釋道:“侯爺有所不知。您破俺答之事。袁祭酒每每與人談論起來。總是感慨再三。說大明多幾個這般人物。那真是國之大幸呢。”
袁祥平擺手笑道:“你這識見卻又低了。大好男兒。自當為國效命、驅虜殺敵。軍侯大同之役也屬分內之功。並無出奇。然得封受爵之後。軍侯卻仍能藐視權貴。初衷不改。提醒皇上重視邊防、加強軍備。更於萬壽山上仗義勇言、直抒肝膽。力薦戚帥、怒斥徐階。那才真是大丈夫行徑。”【嫻墨:真大儒。有大學問大思想大視野。還要能獨立思考。才能不做奴才】
常思豪當著皇上的面與徐階抗辯。自己並未覺得怎樣。可是在百官看來卻是衝撞了皇上、觸動了徐閣老的權威。可說是開了十數年來未有之奇。事後早已遍傳天下。只是他自己絲毫不知。此刻瞧著這袁老先生如此興奮。還有些納悶。
袁祥平從旁人手中要過一枝火把。向他遞過來道:“軍侯來得正好。我等捉到一個胡僧。正要以火焚之。祭奠祖先在天之靈。這頭一把火。老朽想自己來點。如今軍侯在此。便由您請吧。”眾儒生一聽精神振奮。齊聲喝好。
“呃這……”
常思豪沉吟著瞄了柴堆一眼。拱手道:“袁老先生。這胡僧殺不得。”火黎孤溫正瞪視這邊。聽得一愣。眉毛斜斜挑起。群儒更是面面相覷。
袁祥平臉色微變:“軍侯。這話怎麼說。”
“呃。”常思豪道:“在下於劍門道上。曾與這火黎孤溫見過一面。此人雖是瓦剌國師。可也通時達務。曉得禮儀人情……”
袁祥平道:“軍侯。你這話可差了。此人潛入我大明境內。居心叵測。原要裝出一副斯模樣。怎可被他騙過。”說著掏出羊皮手卷:“這書信之中。寫明瞭綽羅斯汗的意圖。他們這是要去聯結古田。共謀大明江山。若被他們殺進中原。那時節眾韃子一個個以競殺為樂。可不會講什麼禮儀人情。”眾儒生也都譁然前湧。同聲附和。
常思豪心知若犯了眾怒可不好收場。然而當著火黎孤溫又不能把事言明。此時六成和尚笑了起來:“袁老誤會了。侯爺的意思是。此人慾聯結內寇。反我大明。實在罪不容誅。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咱們還當將其解送京師。依律問罪才是。怎可亂動私刑呢。若是就這麼將他燒死。豈非要讓番邦外國笑我天朝不知禮儀、法亂無章嗎。”【嫻墨:圓轉滑柔。好漢真是長在嘴上。】
袁祥平乃飽學宿儒。最重禮法。聞此言立刻肅然。說道:“禪師所言極是。老朽一時氣憤。這倒魯莽了。”當下命人拆撤柴堆。請二人入廳奉茶。忽然間就聽“豁啦”一聲巨響。急回頭看時。只見院門被撞倒了半扇。一條山精巨怪般的大漢闖了進來。眾儒生唬得一怔。有人驚道:“不好。韃子同夥來救人了。”有兩個儒生嚇得渾身發抖把握不定【嫻墨:讀書人最大弱點、最招人恨處。勸讀書人都兼練武。無它。增男子氣。做男子漢。才能活出個人樣。有骨氣還需有骨力才行】。火把落地沾油。“哧嘍”火苗一竄。柴堆便熊熊燃燒起來。頓時松香滿院。煙氣沖天。其它人一看。有的投擲火把阻那大漢。有的往柴堆木樁上扔。意圖“燒死人質”。
那大漢正是李雙吉。他在外面跳不上牆。心中著急。繞來繞去好容易找見大門。裡面又都上了栓。喊人無應。只好用蠻力撞開。三蘇祠院子頗多。眾儒生又都在深院舉火。半途更無人阻攔接應。他兩條大腿撒開。只管奔紅光處而來。一道也不知把門撞壞了多少。此刻見火把連珠拋來。趕忙左撥右閃。燙得哇哇亂叫。
火黎孤溫身上被油潑透。沾火就著。燃燒極快。火苗瞬間便從腳底竄上了頸口。加上柴堆濃煙滾滾。烈焰沖天。他連燒帶嗆之下。也是嗚哇怪叫。李雙吉的喊聲與之合在一處。倒真像是番邦鳥語對答。眾儒生也都在狂呼亂喊。一時間院中亂作一團。
常思豪見勢不好深吸一口氣縱身躍入火樹。劍花隨手而綻。挑斷火黎孤溫身上繩索。提頸一甩。將他扔在柴堆之外。六成也趕緊大聲呼喚。替李雙吉分辯。眾儒生這才住手。
火黎孤溫雖出火海。身上衣衫仍自燒個不休。他中了唐門毒藥。手足痠軟無力撲火。常思豪過去接連幾劍將他衣衫掃破。帶火的布片紛紛散落在地。眾人瞧時。只見這大和尚光溜溜地躺在那裡。偌大身軀上左一塊黑。右一塊白。眉毛已然燎盡。連襠下那堆毛扎扎也燒成了一撮灰。烏米穗般保持著原來的形狀【嫻墨:前不止一處寫東廠人黑衣如烏米成精。是何心耶。】。儒生中有十來歲的半大學童瞧著他兩腿中間嘀咕:“咦。這胡僧個子挺大。傢伙倒小。”旁邊有人道:“莫笑人短。勿炫己長。墨子曰: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身。若視其身……”又一人道:“去。非禮勿視。”【嫻墨:百忙中偏插笑話。是作者寫悲情過盛。故以此調濟沖和。使章悲中見喜、喜中思悲。恰似音樂要哀而不傷之意。】
火黎孤溫身上燒了不少水泡。十分灼痛。尤其兩隻大金環被火燎熱。燙得耳垂刺癢之極。其苦楚實比疼痛還要難熬。此刻正自咬牙強捱硬挺。聽了這話卻羞愧難當。立時大叫起來:“你們懂得什麼。我這……這是馬陰藏相。”馬陰藏相即外陽縮如童子。乃內功大成的標誌。眾儒生哪裡懂得。一聽都眯起眼來。臉露鄙夷之色。先前那小學童暗自嘀咕:“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小必自卑……”【嫻墨:似也是墨子的話。除了最後那句小必自卑。接在一起倒像是原一般。可笑之極】
火黎孤溫氣得幾欲暈去。常思豪解下外氅。給他遮住身體。【嫻墨:救人是小恩。遮體方為大恩。這就是禮。這就是化】
袁祥平見胡僧遭火燎雖不致死。卻也大出了一口惡氣。這時李雙吉拍滅了身上火焰。由六成引過來相見。袁祥平仰起大頭瞧他。心裡十分歡喜。攏須笑道:“雲從龍。風從虎。英雄身邊人物。亦自不凡哪。”當下吩咐擺茶設酒。要款待三人。李雙吉已經吃過了飯。便留在外面負責看守火黎孤溫。
不一時廳中酒菜齊上。雖然都是素食。卻也顯得十分豐盛。席間袁祥平緬懷榮光。痛述慘史。又由古及今。說到徐階不重邊防、削減軍費。只顧安插黨羽等事。不免又議論一回。
常思豪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便問:“老先生才學過人。怎不出仕做官。為民造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