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他的話音。陳以勤的屁股坐了回去。眼皮微落。拉著腔道:“年紀大了。這兩天受些風寒。腿腳不大靈便。這可失禮了。”聽聲音倒絲毫不見病態。馮保道:“不礙的不礙的。雖然立了春。這風可還硬著呢。閣老還當善保貴體才是。”陳以勤鼻孔中“嗯”了一聲。馮保笑道:“本當早些來府上給閣老請安。奈何三皇子實在纏人。總是不放【嫻墨:恰是自貴的話。】。今日終於有了空閒。卻只能給您拜個晚年了。”說著笑施一禮:“願閣老身體康健。萬事如意。”
陳以勤還禮時向他身後穿望。虛起目光微笑道:“其實公公來得正是時候。以老夫這歲數。拜晚年不是正好嗎。拜早年。那得到侯爺府上去拜。他這朝陽旭日雖初起。卻是即刻便要上中天吶。哪像老夫這紅輪西墜。已近虞淵呢。”
常思豪哈哈笑道:“我這水性著實不佳。照您的話說。那徐閣老的府上。在下便可省去一行了。”
陳以勤一怔。登時覺得有種刺鼻的嗆味。目光在他臉上審視片刻。又向旁邊瞄去。只見馮保微笑望著自己。將身子略躬了一躬。看來是同心而來了。當下亮掌心向座椅處一領。緩緩道:“侯爺、公公請坐。管家。看茶。”老管家應聲而出。
施禮落座說了幾句閒話。常思豪一笑換了話題:“前些時小年國宴。閣老在皇上面前與奸黨據理力爭、仗義直言。著實令人欽佩。”陳以勤道:“李芳所行。皆咎由自取。西藏叛逆。更是罪不容誅。老夫食君之祿。當報君恩。所做不過份內之事而已。至於什麼奸忠黨徒之分。都是笑話罷了。大家同朝為政。難免有意見不合。難道合時便為黨。不合便成敵麼。老夫在朝堂之上。向來都是對事不對人。侯爺切莫受人蠱惑。把朝堂大事當作了兒戲呀。【嫻墨:中平不失。儒門本色。】”
他說得義正辭嚴。常思豪一時也難辨真假。作恍然狀拱手道:“原來如此。不經您這一說。在下對這些。還真是絲毫不懂哩。閣老。其實常思豪是個只懂掄刀把子的粗人。說出話來又直又糙。有什麼不該不當的。您老擔待。可萬勿見怪呀。”
陳以勤靠著椅背笑道:“侯爺多慮了。老夫在官場多年。早已見怪不怪。其實話糙未必心糙。語直未必心直。誰知道那些心直口快之人。是無意無心。還是別有用心呢。”
“呵呵呵呵。”馮保笑道:“不管是有心無心。還是別有用心。只要大家是一條心就好。怕的是離心離德。那樣就變成一盤散沙。於國於己。都大大不利了。”
陳以勤錯開他的目光。攏須眼望亮窗。鼻中哼出幾聲淺笑:“哼哼哼。唉。可惜老夫年事已高。已是腿痠腳軟。有心無力嘍。”
常思豪道:“太公八十尚可建功輔國。相比之下。閣老才只年過半百。還是在青春鼎盛呢。如今腰腿無力、心有怠惰。無非是寒氣入體。形成了病灶。只需對症下藥。排風去溼。自然心康體健、一身輕鬆。”陳以勤望著他:“哦。那依侯爺之見。老夫該用些什麼藥呢。”常思豪笑道:“用藥之前。需先辨症。在下略通醫學【嫻墨:可知跟劉丙根學醫也不是閒筆。偷來兩句行話正好唬人。】。可否借閣老脈象一看呢。”
陳以勤側目道:“不意侯爺年紀輕輕。竟還通曉歧黃之道。那老夫可要叨煩了。”說著將袖面一綰。橫腕桌上。常思豪笑伸三指。道聲“失禮”。扣住他脈門。
陳以勤不錯神地觀察著他的表情。馮保笑吟吟在旁相陪。手揣袖內靜候不語【嫻墨:小常所言都是他的話。故小保不必說話。】。
常思豪眼簾低垂。虛目品了片刻。一笑道:“閣老確是受了風寒。治來容易。只是寒氣已然走串。尋常醫者見您腰腿疼痛。必以為病灶在此。開出來再有效的藥。用錯了地方也是枉然。”
陳以勤身子側過來一些。頸子還是昂得高高的。問道:“那依侯爺之見。老夫真正的病灶又在何處呢。”
常思豪與他目光相對。探身說道:“依在下淺見。寒氣如今一分為二。上入頭顱。下入腹間。”
頭即是首。腹即是輔。頭腹即是首輔。那說的自是徐階了【嫻墨:明釋。照此路數看書。便知作者處處玩此小花活。如馬賽克拼圖。眼神一虛。方看得出是三維立體。】。陳以勤是兩榜進士的底子。這等簡白的暗示。如何聽不明白。登時心頭一跳。緩緩縮回了腕子。
他慢慢地整理著袖筒。目光遠淡。嘆息似地說道:“頭、腹兩處。性命攸關。行針用藥都須謹慎。何況老夫患此病多年。寒氣日積月累。充塞經絡。一時片刻。恐怕難以肅清啊。”
常思豪笑道:“在下倒有一民間偏方。只要按方抓藥。再配合火罐拔風。定可讓閣老一劑爽然。”
老管家輕嗽一聲。挑簾而入。將茶盞送上。
陳以勤道:“取筆墨來。”老管家應聲而出。不大功夫取來筆墨紙硯。陳以勤亮掌示意。常思豪提筆寫了幾字。向前一推。陳以勤用指頭捻轉過來一看。只見紙上寫道:“芥子二枚【嫻墨:芥子者。徐階之子也】。魚鄉而肥【嫻墨:魚肉鄉里也】。送以黃酒【嫻墨:送即訟。黃酒者。皇上九五之尊也。訟以黃九。就是往上告御狀】。病去不回。”他喃喃唸了兩遍。猛地站起身來。哈哈大笑。
馮保和常思豪交換眼神。都露出微微的笑意。
卻見陳以勤臉色一沉。說道:“芥子確能利氣散結。通絡去溼。可是其性辛熱【嫻墨:妙在芥子確實性辛熱。陳閣老也是懂醫人。文人通醫。蓋非虛言。】。老夫這身子本來火大。只怕承受不起啊。多謝侯爺美意。這副藥。老夫是吃不得了。來人。送客。”
這一下大出馮常二人意料。馮保忙喚道:“閣老且慢。莫非您還有什麼顧慮。【嫻墨:情急露相】”
陳以勤本已在往後堂走。聽這話又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道:“馮公公。前者李芳之事。是他自犯國法。老夫和詹御史彈劾他。為的乃是大明江山。而不是對哪一派系進行打擊。你為此案提供證據。助益不小。可咱們辦的也都是公事。今天你架著侯爺來做什麼。自己心裡清楚。想要達到什麼目的。老夫也看得明白。今日無關其它。只因咱們一個衝事。一個對人。道不同不相為謀。還能有什麼話可說。兩位請吧。【嫻墨:你露我就露。一味中平和厚。便不叫酸炮了。陳閣老性情中人。只是才學和嘉隆兩朝那些閃耀的群星一比。稍嫌黯淡了些。】”言罷鼻中一聲冷哼。轉身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