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目光一交。常思豪立時明白。自己猜得對了。
那夜送梁伯龍走時。曾與江晚一晤。當時曾聽他說聚豪閣現今能調動十萬以上的義軍。長江一線都在他們的控制範圍內。廣西雖在後方。多半也在其列。韋銀豹的古田義軍充斥進大批沿海漢民。那自然是聚豪閣依託周邊水道進行的輸送。其嚴密的組織、良好的運作。必也是受到了這些老江湖的規劃指點。聚豪閣把控漕運。財力雄厚。提供一些軍費則更不成問題。【嫻墨:俞大猷口中言。江晚心腹話。前後貫通。連入古田。彼此互為著落】
在座所有人中。只有自己知曉此事。如今四大檔頭昂然在列。郭書榮華安坐桌邊。江晚投來的目光。用意不問自知。
俞老將軍一生為國。剛正不阿。首要考慮的是國家安寧。平息叛亂。可是古田義軍又是被逼得無路可走的貧民。他們或無漁可打。或無地可種。處境悲慘。參與造反。也許不過就是為了一日三餐。國家安寧。要保護的就是百姓。可是百姓們卻在受苦。被逼上國家的對立面。此時此刻。自己是應該揭破答案。還是替其隱瞞。
郭書榮華瞧出他面容有異。微微一笑道:“侯爺。您在想些什麼。”
常思豪被他這一問。登時收斂了神思。笑道:“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一果必有一因。造反是條不歸路。如非逼不得已。他們未必會這樣做。或許派兵鎮壓並非最好的解決之道。如有可能。還是儘量安撫收編。劃撥田地。讓他們有口飯吃。也許就沒事了。”
小山上人道:“阿彌陀佛。侯爺這幾句話有大悲憫在焉。可稱慈心羅漢、熱腸菩薩。這些年來南方戰亂。北地不安。不少人流離失所。四處逃難。我少林也收留了許多難民。給他們剃度出家。做了僧侶。安排在周圍廟產耕種作業。生活雖然清苦。總算能吃上碗飽飯。南少林的小風師弟那邊【嫻墨:北京有一小池師弟。南邊又饒一小風。少林眼目也遍天下。】。也是如此。有些話。本不是老衲該說。但如今吏制**。封海閉關。豪紳圈地。百姓失田。生活苦不堪言也是事實。俞老將軍和督公若能向皇上陳情。講明利害。減少些稅賦。整頓官場。放漁船歸滄海。還百姓以良田。則強過刀兵殺戰。善莫大焉。”
俞大猷和他是老相識。聽此言長長一嘆。道:“政局國策。歸由徐閣老他們參謀。我一個武職。不便多談【嫻墨:底下體現的是執行力。決策哪輪得到他。】。但那韋銀豹身邊都是南蠻洞民。不服王化。朝秦暮楚。反覆無常。而且多年來的攻殺。已積下幾代仇恨。豈是簡單安撫就能解決。侯爺和上人想事情。太過簡單了【嫻墨:舊問題。如今依然有。民族問題永遠是大事。故鄭盟主和小常開篇一講就是混血。大事解決。其它就不算事了。】。”
秦絕響道:“老將軍說的是。那些個苗瑤獞嘹妖里妖氣。當年諸葛武侯也須七擒七縱。才拿下了他們。這幫人轉眼忘恩。哪有什麼好餅。正該刀刀斬盡。刃刃誅絕。”
朱情聽得皺眉。拳心便緊了一緊。只見劉金吾笑道:“秦大人所言極是。量他們這些雜湊亂兵也不堪一擊。全數剿滅。一勞永逸。豈不更好。”俞大猷搖頭道:“說你小瞧他們。你還不信。那韋銀豹與官軍作戰五十年。經驗極其豐富。豈是易與。他們盤踞高山密林之內。佔盡地利。莫說全數剿滅。就是勝上幾場。也不容易。”
秦絕響笑道:“誰不知道俞大將軍的本事。您潰海賊於汀州、定侗叛於恩平、收黎蠻於昌化、破王直於舟山。其後擒張璉。搗興化。鎮潮州。定翁源。節節勝利。用兵如神。哪路叛民倭寇是您的對手。‘龍虎佑明。天下太平’。您和戚大人的本事。那是有戰績擺在那的。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喲。您這麼說話。可是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俞大猷原只當他是個黃口孺子。渾沒放在心上。不想此刻聽他將自己的戰績歷歷道來。如數家珍。倒覺有些意外。戚繼光笑道:“我這戚虎是紙虎。老將軍這俞龍可是真龍。民間謬讚太過。其實我哪能跟俞大人相提並稱呢。”
眾人都笑起來道:“有兩位將軍保定江山。真是我大明之福啊。”
一片讚頌聲中。卻聽有人冷冷地道:“俞將軍是真龍。那皇上呢。”
此言一出。登時廳中大冷。俞大猷側目一瞧。說話之人站在徐三公子身後。僕從打扮。自己並不認得。戚繼光臉色有些發白。沒想到自己小心來、小心去。今天見了老戰友。一時嘴裡沒了把門的。冒出這麼一句。真若追究起來。倆人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徐三公子只當朱情是自己手下奴才。聽到他無端插話。本來大具反感。但一瞧俞、戚二人的表情。心下便又得意起來。只因他二人當初都是胡宗憲的部下。跟爹爹徐階正是對頭。如今他們雖有一身的戰功。在朝廷裡頭卻失了根子。這會兒說起話來如同受到眾星捧月一般。卻被我門下家客一句話嚇得沒了聲音。豈不可樂。【嫻墨:心裡真沒譜。】
俞大猷瞧著他那暗自得意的表情。料想僕人未經他的允許授意。絕不敢狂妄至此【嫻墨:必然會如是想。徐三想不到這。反覺可樂。是真沒譜。古田鬧這麼厲害。正指望俞戚二將平叛。皇上都要敬老將軍三分。徐階就算不敬也正要用人家。這時候挑事可合適。可知三哥不但心裡沒譜。肚裡連草也沒塞。草包都算不上。竟是空皮囊。】。顯然徐家這是還記著胡少保的舊賬。無事便想生非。得閒就來揪自己的鬍子。當下大笑道:“俞某自然不是什麼真龍。不過自覺著還夠個一撇一捺。總也比那些當面搖尾、背後咬人的劣狗強得多啦。”
徐階當年曲意事嚴嵩、收拾胡宗憲。都是陽裡面和。陰中用計。這“當面搖尾、背後咬人”八字。誰又聽不明白。徐三公子的臉色登時便有些發紫。把戚繼光看得心裡一提。登時肺翻氣緊。手腳有些哆嗦。
此時程連安卻在旁邊笑了起來。小手插袖在腹前一揣。踱近說道:“老將軍乃國之柱石。跟個沒眼色的狗下人置的什麼氣呀。想當年諸葛丞相號稱‘伏龍’。劉皇叔也沒因此嫌忌不是。下人、下人。便是下賤之人。下賤之人。能有什麼高見哪。這廝不懂禮貌。三公子回去自會好好管教。老將軍可莫要因此氣傷了身子、壞了兩家的情分呀。”
他這話刻意把狗的罵名轉到了朱情身上。也給了徐三公子臺階。本來引導得極為得體。常思豪一聽卻知要糟。正要說話。朱情卻已先笑起來道:“呵呵呵。你這小太監懂得什麼。老將軍這是在罵徐閣老呢。”
程連安面色一冷。又忽轉了笑容。揣手向徐三公子躬身道:“三公子。今兒是我的不是了。怪我在乾爹馮公公膝下跟的日子短。沒學會該怎麼說話。您看這……”【嫻墨:小程已是極客氣。否則該說:我沒學會該怎麼說“人”話。】
堂上堂下多少雙眼睛盯著。徐瑛也有些掛不住勁。回頭道:“這堂上哪有你兩個說話的份兒。還不給我滾出去。”
朱情低首躬身道:“是。”和江晚轉身向外走。剛繞過小山和丹巴桑頓的身子。忽地戟指如劍。直向椅上的俞大猷頸間刺去。
俞大猷從學於名劍李良欽。又在戰場歷練了幾十年。反應極其迅速。而且由於剛才的衝撞。本身就對這個以小犯上的僕隨加了注意。聽見風聲就知不好。左臂揚起一格。。磕不動。護腕鉚釘反將自己硌得生疼。立刻明白是遇上了武林的高手。。趕忙一矬身滑入了桌底。揚手一推。“嘩啦啦”杯盤瓷響。將桌面頂掀起來直向朱、江二人砸去。
那桌面乃是黃楊木所制。厚達四寸。極其圓闊。重逾四五百斤。這一被掀起來呼呼帶風。真如飛起面牆相仿。
就聽“喀喳”一聲。桌面四分五裂。一掌穿出。早被朱情擊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