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眾人眼光都在郭書榮華身上。對門口便不注意。秦絕響本也如此。卻隱約感覺朱情和江晚對了個眼色。細看時。他倆的目光穿望頗遠。都瞄著月門。跟著瞧過去時。只見那邊程連安領進的人鬚髮已然有些花白。約摸六十來歲的年紀。身上輕衣薄甲。武將裝束。並沒換上常服。
程連安待要通稟督公。卻被那老將攔住。二人就在門邊站定相看。
秦絕響眼睛從月亮門處收回來。瞄了一眼朱、江二人。心裡犯起核計。一時也猜不透他們是何心思。便又隨著曲聲將目光向庭中放去。只瞧郭書榮華一提袍襟。便上了身段。時如拂枝過柳。時如登臨攀緣。便似是輕裝簡行。來至了山野之間。【嫻墨:無路山間踏小路是也。】
眾人見他僅用幾個動作。便將山路之曲折、林木之茂繁、清風之爽心、浮雲之安閒、陽光之璀璨表現得淋漓盡致。不由得都大聲喝彩。
郭書榮華行走間將手中所提袍襟輕輕一放。便如登上了山巔。頓時眉目舒展。眼中如同有了蔥籠山色。河野香川【嫻墨:駐向雲天賞巍峨是也。處處有應。小郭腰身一扭詞兒就來。且由前詩所生。接情移景。作派齊全。真好才思、好才藝。】。
當時將兩手高下一分。唱將起來。唱的是:“官居東廠自榮華【嫻墨:自字是眼。可知這榮華不是我要的。是隨地位而來的。小常兄弟。你懂了沒有。】。聞多鄙屑【嫻墨:小湯山割肉勸君之事。切莫忘懷】。知我嗟訝【嫻墨:聖經中寫性行為文字。都以“Iknoyou”隱代。那就是我知你。或者我懂你。小常底笛。雷雞不雞呀。】。譭譽不在心頭掛。豁達自然人瀟灑【嫻墨:小常啊。儂欲讓阿拉粗醜之心。阿拉啷個看不粗來。但阿拉還是要舞給儂看、唱給儂聽。讓儂見識一下真我的風采。儂曉得伐。(再搞下去要由焦恩俊飾改成周立波飾了……嗯嗯。打住先。)】。一生慣講是真話。無慾心清。自洗浮華【嫻墨:坐鎮東廠。富擁天下。確然無慾無求……】。笑將青春換白髮。歲月剪來做窗花【嫻墨:非生活有情致者不能為】。負手登峰歌一曲。聲破雲海。唱醉夕霞。懷闊何必裝天下。閒把足印贈山茶。【嫻墨:山茶者誰耶。茶者。草木之間的人。小常詩云:無路山間踏小路。山茶者。正是山上面臨選擇的小常也。聲已破“雲”海。可能入(雲中)侯爺之心。霞者。火燒雲也。唱醉夕霞。可能醉紅侯爺之面。這些人家都不管了。這天下都不在人家的胸中。卻有一份心情暗藏足底。追隨著你舊日的步履。一步步印在你的足印上。天下英雄誰屬。你我臨風攜手相看。小常弟弟。人家這份心。你可懂嗎。】”
一曲唱畢。身形扭轉。拈指回眸定勢。含笑間慢展長睫。一時風情萬種。眉目如畫。【嫻墨:被調戲一大圈。還這樣淡定……(小郭:討厭。走開了啦。到後臺再找你算賬)】
滿堂賓客直勾勾地瞧著眼前這位郭督公。好像眼裡忽然間就沒了他這個人。卻似望見了一株冷山中的白牡丹。於暖陽之下正安然靜放。寂而不寞。自散孤芳。矜持中含著驕傲。節制中帶著奔放。彷彿它就是高貴。它就是坦蕩。高貴得沒有爭競。坦蕩得沒有是非。入眼之際。就連一向文華自負、風流自許的王世貞也暗生出一種自慚形穢之感【嫻墨(學熙鳳大笑往小王臉上甩手絹兒):比下去啦。】。
常思豪激郭書榮華唱曲。本意是想讓他當眾出醜。不管唱得如何。傳揚出去總是“堂堂東廠督公給人扮戲作小丑”。實實料想不到他能唱出這一套詞來。明知什麼“慣講真話”、“豁達瀟灑”與他這東廠督公絕然不會沾邊。可這會兒與之目光接對。偏偏也瞧不出對方有絲毫矯飾突兀、拿腔作調之感。反覺那些唱詞與他十分洽合貼切。似乎這人始終便是如此超逸絕倫【嫻墨:小郭實配得起。縱觀這一本大書。配得起這四字的也真真只有小郭和阿月倆人。小常都不配。廖孤石更是白給。小方風采上差一大截。平哥兒等而下之。長孫太土了。鄭盟主長得不行。徐老劍客、遊老、吳老等都是老輩人。縱配得上這四字。也終是少般滋味。】。反是自己先入為主地誤會了他、錯看了他一般。心裡不由得彆彆扭扭。一時大不自在。
眾官員們看得入神。曲聲止處。滿院寂靜悄然。忽聽“啪、啪”響起掌聲。有人朗聲笑道:“哈哈哈哈。督公風華絕代、風華絕代呀。”
郭書榮華緩緩轉身。衝月亮門邊呵呵一笑:“哎喲。原來是您到了。”
那老將軍面帶微笑。心中卻明白:以他的機敏。自己在月亮門邊一露面。必然逃不過他的眼去。而他卻假作不見。生生要等唱完了這一出再來接待自己。表面上雖恭敬之極。骨子裡卻實實目中無人。驕矜之甚了。【嫻墨:明知如此而不怒。反攔住程連安。不讓其通稟。老將軍這忍性也深】
在一片喝彩聲中。郭書榮華迎上前來。笑容滿面。道:“俞老將軍。您什麼時候回的京呢。”那老將軍還禮道:“啊哈。剛到。剛到。看黃曆今日立春。就想起督公這一年一度的大宴了。琢磨著若不借您這東風來吹吹老臉。來年用兵怎麼能順利呢。這不就來了嗎。”郭書榮華笑道:“老將軍兼得孔明周郎之智。孟賁夏育之勇。上有聖恩眷顧。下面士卒服膺。揮灑縱橫。無往不利。哪用得著向榮華借風。倒是榮華要趁此機會要向您老多借借光。這廠裡蓬蓽生輝。才顯亮堂呢。【嫻墨:你借我風。我借你光。大家一起都風光。小郭俏皮可愛】”老將聽得哈哈大笑。郭書榮華含笑引手道:“來來來。老將軍裡邊請。裡邊請。”
二人攜手攬腕進了正堂。和眾人敘禮已畢。郭書榮華又將他帶到常思豪這桌。小山上人早已提前站起。與這老將軍親切招呼。顯得甚是熟悉。郭書榮華又給常思豪進行介紹。言說這位老將軍便是聞名天下的俞大猷【嫻墨:俞老號“虛江”。當以俞虛江稱之。方顯親切。然恐知者太寥。小常更未必清楚。說來反顯生。小郭周到之至。】。常思豪暗驚道:“原來他就是把荊楚劍法傳入少林的俞老將軍。”趕忙深施一禮:“常思豪見過老將軍。”
軍中人物背正腰直。自有作派。俞大猷帶兵多年。雙睛透電。在常思豪這身段上一掃。便能聞出些許軍旅氣息。微感訝異。道:“老朽久在廣西。對京中風物都不熟悉了。不知侯爺是哪位王家之後。”
徐三公子笑道:“老將軍這就有所不知了。常侯爺是憑軍功受爵。他的事情說來話長。您還是坐下來。咱們慢慢說。”
俞大猷登時臉色便有些不悅。嘉靖一朝除了俺答犯邊、倭寇作亂、各地有些造反起義外。大體還算和平穩定。隆慶帝登基以後也沒有什麼大的戰事。沒有大戰事。哪來的軍功。自己從嘉靖二十一年到現在。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立的功勞堪稱兩朝武官之冠。如今卻也只不過是廣西總兵官加都督同知的虛銜。此人小小年紀。憑什麼位列王侯。尤其這話由徐三公子陰陽怪氣地說來。讓人既不愛聽。更不愛看。登時身子一挺。便不坐下。道:“這一桌都是公子王孫。我一個老頭子。只怕和大家說不到一塊兒啊。”一抬眼瞧見角落裡的戚繼光。露出笑容:“元敬也在。好。咱倆湊湊。”
郭書榮華忙在手上加力。笑道:“老將軍這又何必。”側身喚道:“戚大人。。來來來。過來這桌。一起陪陪俞老將軍。”【嫻墨:如今戚繼光之名遠較俞老為盛。全因有戚家軍而已。和俞老一比。繼光生活作風很不怎樣。明當代評價也一直是低於俞老很多的。俞老本領是武林人傳授。為人也有劍客之風。與尋常官吏不同。】
俞大猷使個眼色。想讓戚繼光別動。不料他卻站起身來。躬著腰陪著笑走了過來:“志輔兄。一向可好。元敬給兄長問安了。”俞大猷一瞧他這模樣腰痠骨軟的。哪還有半點英雄氣概。臉色更是不正。問道:“元敬。你莫不是病了麼。怎地背也駝了。腰也不直的。”
戚繼光左右虛顧。澀澀一笑:“是。是有一些。在外行軍打仗慣了。一駐京師。這身子不知怎地便綿軟了不少。”
俞大猷皺起眉來。想起這老戰友怕老婆名聲在外【嫻墨:非俞老抖底。實作者又在用老鄉揭蓋兒。給金吾之言加側證。笑】。莫非是被偷養那幾個小妾淘空了身子【嫻墨:有史料可查。真脫避不得。戚大人哪。你活著時有狗仔記錄。死後又有作者來挖墳。請問您此刻心情如何。戚繼光(挺起胸部遮掩鏡頭):不好意思。其實我姓黃。你找錯人了。】。不悅道:“你比我年青二十四歲。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怎可這般頹迷。唉。這刮骨鋼刀你就……”郭書榮華笑道:“哈哈哈。老將軍鞍馬勞頓。還是坐下說話嘛。來來來。”說著親自搬過椅子。扶他坐在丹巴桑頓的對面。作勢又要去搬。戚繼光知趣。趕忙自己搬了一把。坐在俞大猷和丹巴桑頓之間。
俞大猷和戚繼光並肩作戰多年。說話向不顧忌。見桌上徐三公子臉帶謔笑。自己總不能當著這公子哥暴老戰友的短。被郭書榮華攔下。也便不再多說。但坐下一瞧常思豪。頗不順眼。又見自己身邊是個半大孩子。穿著官服。一對柳葉眼骨碌碌轉來轉去。古靈精怪。更出奇的是對面還有個西藏和尚。這一桌人不知怎樣湊來。心中更覺詭異。徐三公子適時扇起小風道:“老將軍一定奇怪皇上的封賞為何如此之重。其實侯爺的軍功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曾經救過駕呀。俗話說的好。功高莫過救駕。計狠不如絕糧。只怕在皇上心裡。還嫌這二等雲中侯。封的小了哩。”
常思豪心想:“看來這草包至今仍不知長孫笑遲等人曾想謀害皇上。這事和你大有關聯。要不是涉及宮廷秘辛。被皇上刻意壓下。說出來只怕把你嚇尿了褲子。【嫻墨:笑。彆著急。人這東西難說。屎尿來得可快。】”
若是別人來解說。俞大猷心裡的火還能拱一拱。聽徐三公子來扇風。他反倒不受這個激了。哈、哈地笑了兩聲。道:“是嗎。難怪啊。誰讓咱運氣不佳。只能在南方平平山、滅滅島。抓點海上來的小矬賊呢。”
常思豪忙又再度站起躬身:“倭寇為害多年。禍亂極大。老將軍和戚大人都是勞苦功高。我不過是一軍中小卒而已。機緣巧合。暴得虛名。怎能與老將軍相提並論。”戚繼光忙道:“侯爺不必如此。志輔兄。你是有所不知。這位常侯爺一副英雄肝膽。真是義勇俠烈之人。我在京師多曾受他照拂。日後你我大家多多往來。您定知我這番話絕然無虛。”當下又將秦、常二人在山西事蹟簡說了一遍。
俞大猷本是豁達之人。見老戰友這麼說。定是無虛的了。他也在大同駐紮過一陣。見識過俺答騎兵的厲害。知道能用那麼少的代價把韃子擊退。著實很了不起。看到常思豪此刻又如此恭敬。心底也就釋懷了許多。何況桌上坐著徐三。自己跟這小常侯爺過不去。豈不讓他這酸兔羔子看了熱鬧。當下也微還一禮道:“侯爺不必客氣。你我雖沒在一個馬槽子裡吃飯。但既然都在軍中待過。大家便是自己人。我老頭子歲數大了。又帶兵帶慣了。愛拍個老腔。論個階級。有什麼衝了撞了的。別往心裡去啊。”
眾人知他這兩朝老將連皇上也要禮敬三分【嫻墨:妙哉。皇上禮敬三分之人。小郭敢讓他站在園門口把唱兒聽完。誇中黑。黑中誇。黑完補誇。誇完補黑。正面側面反面。處處刷色。是作者慣用筆。】。如今說出這話已算不易了。當下都哄聲陪笑。常思豪也便歸座。此時身後有人託著杯酒湊了過來。笑道:“俞老爺子。許久不見。您這聲音還是這麼洪亮。說來也怪。您這屬鼠的嗓子。怎麼和屬雞的一樣呢。”
俞大猷一見是劉金吾。登時臉露笑容。道:“哎喲。小猴崽子。你這是又精神了啊。娶了媳婦沒呢。你爺爺死得早。我得替他老人家抱抱孫子啊。”
劉金吾的祖父劉天和當年做過一任兵部尚書【嫻墨:前文已有自述。此處略一提。勾帶文氣。“是遺忘的藝術”。可知中西創作手法。原是一體不二。】。和俞大猷不論在公在私都往來頗多。小的時候。只要俞大猷進京過府。劉金吾就去繞著他腿邊轉。纏他講帶兵打仗的事。故爾兩人十分親切。此刻一聽俞大猷拿自己逗趣。便也笑了起來:“嗨。我這功不成。名不就的。靠著祖宗餘蔭度日子。哪還有心娶妻呢。本來也想著投軍效力。攢點軍功。可是俺答讓侯爺給退了。土蠻讓李成梁給擋了。倭寇讓您和戚大人平了。我是老牛大幹燥。。有勁沒處使啊。”俞大猷一笑:“小子。馬上就有你使勁的地方了。”劉金吾驚喜道:“怎麼。倭寇又捲土重來了。”
郭書榮華道:“瞧你。倭寇若真重來。也是百姓先受苦。有什麼可高興的。”
俞大猷搖搖頭。臉色凝重:“不是倭寇。是有人屯兵。要造反吶。”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劉金吾笑道:“造反。不會又是那些種大地的泥腿子罷。他們鬧鬧哄哄的。年年折騰。能成什麼氣候。”俞大猷道:“這你就太小看他們了。韋銀豹這名字。你可聽過麼。”劉金吾翻翻眼睛。想不起來。常思豪、秦絕響更是都沒聽過。
郭書榮華道:“南蠻洞民有五類。便是苗、瑤、嘹、獞【音壯。即今之“壯族”】【嫻墨:好像是周總理給改成了壯字。改得實好。】、仡佬。尤以獞人最為善戰。韋銀豹便是獞人的領袖。從他父親韋朝威那輩開始。便不斷反我大明。組建匪軍。韋銀豹也是從年輕時便參與進來。帶領匪軍奪縣攻城。在廣西一帶為害甚巨。官兵幾撲幾滅。始終未能將他們剿盡根除。老將軍。怎麼。他們近來又有所抬頭麼。”
俞大猷道:“何止抬頭而已。只怕要站起來了。前段時間由於軍糧總是不足。我派人查問情況。發現百姓的糧另有別人大批收購。一開始我還當是不良米商所為。哪想到順藤摸瓜。卻查到了韋銀豹的頭上。此人與我同歲【嫻墨:六十多了。俺答也老。歲數都不小。俗話講有志不在年高。實是大傻話。年高了還能有志的。才是本事。】。十幾歲便開始造反。鬧騰了五十來年。忽然消聲匿跡。卻原來帶領著一夥人隱匿在古田一帶人際罕至的山中。打造軍器。積草屯糧。據粗略估計。他手下人數至少已達五六萬之巨。一旦攻殺過來。莫說是村野小縣。就算是衛所巨城。也難抵敵啊。”
戚繼光道:“這便奇了。幾萬人的軍糧收購。可不是一個小數目。以前這些古田匪軍組織混亂。更無財力。缺東少西便到縣城燒殺搶掠一番。如今怎麼忽然變得如此精明謹慎、財力雄厚了呢。”
俞大猷道:“我對此也大感奇怪。著探馬詳查之下發現。他們現在的人員組成也變得極其複雜。原來只是些廣西當地的獞人。還有些苗瑤雜蠻。原都是務農者居多。現如今卻又增加了大批的漢人。大多個子不高。口音複雜。竟然像是來自沿海一帶。由於他們現在組織嚴密。極難滲透。故而未得其詳。今次回京。我便正要向皇上稟報此事。儘快組織財力物力。將他們撲滅於萌芽之中。以免久後其勢大成。則悔之晚矣。”
常思豪聽到此處。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向徐三公子身後瞧去。恰此時。江晚的目光也正向他這邊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