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道:“是。是。當時他動手時只這兩下。卻打得驚心動魄。是以隔了這麼多年。奴才還記得清清楚楚。”
常思豪心道:“馮保不懂武功。這打鬥情景。行家一聽便明。他這麼短的時間內。定然編不出來。多半倒是真的。”
長孫笑遲道:“這程舉子所用拳法。乃是山西走鏢護院人常習的一種古拳。簡拙實用。近身技為主。莫非他是山西人嗎。”馮保道:“正是。俊亭兄的原籍是山西太原府人氏。一開始見他。口音較濃。有些話還真聽不大明白。我後來問過他怎麼會功夫。他說那都是小時候。跟著同街一個老漢練著玩學來的。老漢教了他一些。告訴他武者不祥。唸書才是正事。煅練一下身體就行。便不再教了。他還笑說沒想到十多年不練。用起來倒還順手。”隆慶道:“嗯。國家太平顯文臣。國家有難靠武將。都有用。想來那野老是個失意人。看法未免偏頗。後來怎樣了。”
馮保道:“奴才當時很佩服他。便想和他學拳腳。他不教。告訴我還是讀書為上。自己也是每日苦讀。大試之後看榜歸來。他懷裡抱了小缸似地一大壇酒。朝我要了一碟鹹豆腐。進了屋去便開始喝。我一看他喝酒。登時心裡高興。知道他必是考上了。就說大喜的日子。怎麼能只吃鹹豆腐。咱們應該弄幾個菜好好慶祝慶祝。他也不瞧我。更沒有表情。一碟鹹豆腐吃盡了。便再要一碟。這樣一碟一碟。一碗一碗。終於喝得大醉。我一看這情形。心裡也就明白了。”說到這裡。他緩緩嘆了口氣。
幾人聽到這裡也都猜到答案。一時都沉默無語。
只聽馮保嘆罷續道:“第二天日上三竿。他還沒起。我在早市出攤回來。去他那屋去瞧。才發現他兩眼發紅。說不出話。額頭燒得厲害。請來醫生一瞧。說他是外寒內燥。心火過盛。給開了藥方【嫻墨:開方就錯了。多半又下些黃連黃柏之類。患者春天考試失利後發病。兩眼發紅是夜不能寐血不歸肝。說不出話是心火上喉。情志鬱燥附春日陽氣升發之象順勢而起。既住在豆腐房。每天喝些豆漿。再割些豬肉、豬血塊以寬湯燉豆腐吃即可。既滋陰。又潤燥。以藥壓火。如同燒紅鍋裡扔冰。豈有不炸。倘身體好抗得住。火不得發。串至別處。又成害。所謂按倒葫蘆瓢又起也。】。打這之後。每天叔叔去出攤。我就在家裡照顧他。過了半個多月【嫻墨:此吃錯藥故。不吃藥。快則兩日。慢則七日。必大安。】。這才好轉。他對我很是感激。說我心眼好。可惜沒什麼可以給我的。想和我結為兄弟。我一直很服他。自然高興。當時家裡沒有香爐。我們是拿了三根檀香。插在了一塊豆腐上拜的神。當時他還說。咱們這香爐乾淨。清清白白。比別人的都好。還說他雖然落榜。可是得了個兄弟。也是一樣高興。”
常思豪暗思:“反正程大人已經過世。這些話你還不是想怎麼編就怎麼編。”然而瞧馮保說得流暢。又不像是現想現編。心下也不禁狐疑。
馮保道:“結拜之時。程大哥說他姓程名允鋒。字俊亭。我當時只有名。還未有字。磕完頭之後。便央他給我取一個。他想了想說:‘我字俊亭。亭者。含均衡正直之意。這樣吧。我便給你取字‘永亭’。希望你永遠做個正直的人。’皇上。奴才這‘永亭’的字。便是從此而來。”
隆慶聽了。點了點頭。
馮保繼續道:“我當時高興得不得了。勸他說這次落榜。還有下次。也不用灰心。他笑了一笑。沒說什麼。沒想到第二天。他便不告而別。在桌上留下一個紙條。上面寫了十個字:‘英雄今脫彀。不枉等頭白。’。
隆慶一臉失望:“看來他是不會再趕考的了。”
常思豪問:“為什麼。”隆慶卻沉默不答。
長孫笑遲解釋道:“他這話大有來頭。當年隋朝創立科舉之前。做官的人都是世家、門閥。代代相傳。極為看重門第。而貧寒之人。則無做官的機會。後唐太宗改制。天下舉子不論出身。只要考試過關。便可做官。是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這在以前是不可想像的。”常思豪點頭:“唐太宗是好皇帝。我知道的。”長孫笑遲一笑:“是啊。人們都道是唐太宗任賢用能。求才若渴。可是一日他瞧見新科進士在榜下走過。大為高興。隨從以為他見國家召來才子。所以高興。他卻說道:‘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意思是。。天下的英雄們。你們都入了我的圈套了。”
常思豪很是奇怪:“他找來人幫他治國。又說他們上了自己的當。這不是奇了怪了嗎。”
長孫笑遲目光裡情緒有些複雜。說道:“你想想。有才華的人都去讀書考試。以為進身之道。可是每次考試能中的人又有幾個。一年年地考去。人也一年年地老去。人的心思都用在考試上。就不會有人想要去造反了。後來有人看明白了太宗之心。才寫詩感嘆:‘太宗皇帝真長策。賺得英雄盡白頭。’點明瞭科舉就是一個當。賺的是天下人的青春年華。程允鋒詩中之意。便是不再上這個當了。”
隆慶搖頭道:“他只是三次落第。便這般心灰意冷。性子還是躁了一些。須知十年讀書。十年養氣。土內藏金。終有露時。”
常思豪心想:“這簡單的道理我一聽都明白了。你卻還糊塗著。可見唐太宗這招有多高明。不但騙了天下人。連你這後世皇帝都騙了。想來你若不是生在皇家。也必會去應試的。嘿。卻不知你這文酸公能不能中狀元。”
長孫笑遲道:“深宮之中。很多事看不到。開科之時。主考官員賣考題、賣名次、收禮金。想方設法大賺其錢。又窮又沒勢力的人。就算有才。未必能考得上。有的進考場都難。普天之下地平山少。能出頭的。總是有限。”
隆慶臉色不愉。問道:“後來怎樣了。”
馮保道:“後來奴才家的豆腐坊被尋仇的小東子砸了。叔父病故。我活不下去。這才淨身進了宮。一晃好多年過去。偶然在一份摺子上瞧見了他的名字。開始以為是同名同姓。後來細辨。發現字也是一樣的。他已經做了官。還是武將。那時正在京中述職。奴才閒時便去拜望。一見之下。果然是他。原來他當年考試不中。流落到南方。投身軍旅。棄文從武。反而在平倭滅賊中建立了功勳。”
隆慶笑道:“你看。說什麼來著。英雄總有出頭之日。我大明還不至於那麼闇昧無光。【嫻墨:學文的轉了武行就不闇昧了。沒功夫。轉不了武行的又怎麼說。機會總留給有準備的人誰都會說。但那是建立在社會公平的基礎之上的。拿當今社會來說。哪個敢說有錢人孩子和窮人的孩子得到了一樣公平教育的機會。】”
馮保道:“皇上說的是。當時他瞧見了我。又是高興。又是傷感。我二人自此常有書信往來。直到前幾年。他升職調在京師。當時朝中嚴嵩、嚴世蕃父子專權。那嚴世蕃喜好男風。常常狎戲孌童【嫻墨:此明朝常事。不獨世蕃一人】。他當時在宮中還有個相好的太監。名叫沈玉城……”說到這裡。似乎覺得有些失言。抬頭向隆慶瞧去。
隆慶皺了皺眉。一揮手。示意他繼續說。
馮保道:“是。世蕃與沈玉城相好。一則是愛他生得俊俏。二來也是在宮中安插下了耳目。其實此類人物當時宮中還有很多。是以當初老皇爺的心思想法。世蕃都能猜得準確。摸得清楚。辦起事來。自然無往不利。”
隆慶回想當初自己做裕王之時。每年的歲賜都要嚴氏父子批示。戶部才肯發放下來。而自己因為沒給嚴世蕃送禮。這歲賜竟然被他連扣了三年。後來沒辦法湊了一千五百兩銀子給他送去。戶部這才給了補發。嚴世蕃還得便宜賣乖。當著大臣們的面說:“皇上的兒子也得給我送禮。【嫻墨:史實。確有是事。】”可惜嚴氏父子在自己登基前已被打倒。否則這般奇恥大辱。自己真當加上十倍百倍地教他還回來。這股舊怨火氣一直沒地方發洩。現在聽到世蕃勾連宮內的舊事。立時火又頂了上來。重重哼了一聲。
馮保的頭微微縮低。凝定片刻。這才繼續道:“世蕃有一次在獨抱樓設宴。沈玉城也在場。酒一直喝到深夜。程允鋒初調京師。在京衛指揮使司時任指揮僉事。見這酒樓公然違反宵禁。便進樓檢視。當時世蕃已經醉倒。沈玉城瞧見程允鋒威風凜凜。滿身正氣。十足的男子氣概。便動了心思。竟然動手調戲。他料想自己是世蕃嬌客【嫻墨:二字絕倒。試想說對食。則世蕃“傢伙”還在。試想說孌寵。又覺不體統。嬌客元朝以前多指女婿。後來也指兒女。玉城自為嬌客。是以世蕃為父、為岳丈。仰其恩寵衣食也。是家人。又非家人。客也。承恩澤露。故嬌也。嬌客二字。思來竟恰如其分。小保用詞情趣精準。擅能在不經意處抓人痛癢。又不傷國家體面。隆慶聽了能不氣憤。掌印太監這地位真不是白來的。】。又是宮裡的人。誰敢得罪【嫻墨:皇上當年第一個就不敢。又是小逗一句。】。沒想到程允鋒登時火冒三丈。把他繩捆索綁。就要押走。當時在場官員不少。苦勸得免。但沈玉城卻已懷恨在心。待世蕃醒酒之後。便唆使相害。奴才得知這訊息之後。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隆慶點頭插言:“嗯。知奸臣害人而不舉。見兄弟遭難而不顧。便是不忠不義。於公於私。你都該出頭。”
“是。然而當時世蕃勢大。奴才人輕言微。豈能與之相抗。後來奴才和程允鋒想出一法。便是讓他假意衝撞奴才【嫻墨:真妙計】。奴才先將此事傳得盡人皆知。又去世蕃和沈玉城處訴說恨意。說道想要整治於他。那二人一見。既然有人願意出這個頭。又何必髒了自己的手【嫻墨:官場最常見事就是看人哈哈笑。】。事情便交由奴才來辦。奴才從中周旋。想辦法請言官參劾一本。將他貶至邊關。離開了京師這是非之地。總也算保住了一條性命。聽說到了邊關之後。當地軍民對他也很是擁戴。知道內情之後。更都不以被貶後的官職相待。而是按以前的舊職。稱呼他為僉事大人。”
常思豪心想當初程大人說他是得罪了朝中宦官才被貶。倒沒說是馮保還是沈玉城【嫻墨:跟斗文。精選小字眼傾力打造。品質十年如一。請認準倩肖夫斯基榮譽出品。嗯嗯。】。後來我和小雨、谷嘗新去他府宅。谷嘗新查知說他是得罪了馮保。但那是在山西本地查證。怎知京中真實內情。可是程母自縊而死。程夫人撞石磨而亡。小公子被擄走。程大小姐被賣。須不是假的。既是東廠的人去執行。他又豈能逃得了干係。
只聽馮保道:“不久嚴嵩覆滅。世蕃授首。沈玉城等被誅。奴才便想上書陳情。為程允鋒平反。他得知訊息之後。寫信給奴才。說嵩賊覆滅。國之幸也。他久在邊城。與當地軍民生死與共。感情深厚。加之外賊侵擾不斷。他不願也不能離開。奴才見事已至此。也只好由他。時至今夏。東廠太原分處忽有飛鴿傳書。說是程允鋒家被抄。家人兩死兩失蹤。然而朝廷並無此令。事極可疑。且抄家的人自稱來自京城東廠。不知是否有上峰密令。故此一詢。奴才知無此事。那自是有人冒充東廠了。茲事體大。忙下令追查。結果在出關的路途上。終於抓獲了這一夥冒充的人。”
常思豪一陣心頭亂跳。按捺不住。急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