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伸指在他臉上颳了一下,笑道:“原來你是個愛哭鬼,”
廖孤石有些茫然:“是啊,可是認識我的人都不知道,因為我哭的時候,總是躲在沒人看得到的地方,”女人一笑:“可這一次卻被我看到了,”
廖孤石無聲,
女人不適應他的冷漠,嗔道:“幹嘛冷著臉哪,一陣笑得像花,一陣像個磨盤,難看死了,你有很多不快樂的事嗎,”
廖孤石感覺臉上忽然生癢,伸手抹了一把,指間碰觸到陌生的溼意,
他三個指頭輕輕搓捻著,目光落在指間,又漸漸透遠:“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有很多不快樂的事吧,”
女人嘴角微抿,略表同感:“嗯,說的也是呢,樂事總是走得太快,所以才叫快樂嘛,難過的事因為過不去,記得自然久一些嘍,不過,天天去想那些難過的事,就活得太累了,嘻,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要對得起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沒有再掂兌【嫻墨:下句接得奇,真市井閒言翻成人生真諦】,所以做人呢要做個開心的人,做**,更要做個開心的**【嫻墨:客人千金買一笑,多買來的是假笑,買來真笑,千金何嘗不值】,你說是不是,”她下頜擔在廖孤石肩頭,笑容滿臉,天真無限,【嫻墨:大看破則起大天真】
廖孤石側臉瞧她,雙眸相對,似照見了一泓曉溪坦對朝陽旭日的閃光,剎那間瞳間微痛,心中卻明媚千里,
“我沒有你那麼能放得開,”
散去的陰霾轉眼又滾卷蕩回,掩去了那彈指的春光,
他的頭慢慢低了下去,臉部陷入更深的黑暗,隔了一隔,嘆息似地說道:“以前,在人的面前,我很少可以讓自己放得開,能讓我安心對著哭的,只有一棵樹,”
“一棵樹,”
“嗯,一棵樹……”
廖孤石緩緩地道:“那棵樹很大很老,它的表皮都枯了,側面有一個爛得很深的洞,讓人以為……它已經死去,可是到了春天,底部根側,還是偶爾會長出一些新綠的葉芽來,那時候我還小,受了委屈、遇到什麼難過的事,都會跑去蹲在樹洞裡,一面哭,一面把心事說出來,好像即便這世界變得空空如也,依然有人在聽我懂我,趕上下雨的時候,就是我最高興的時候,因為可以在樹洞裡面扶著膝蓋,靜靜看著雨點打溼地面,看著小草一顫一顫地低頭,那時候眼睛在雨裡,每一個雨滴都成了我的眼睛,心卻是空的,用不著說什麼,嗖的一下,時間就過去了,”
他面帶微笑,語速很慢,聲音裡有一種幸福的平和,
女人專注地聽著,呼吸也變得安靜,
“可惜,後來我漸漸長高長大,樹洞也好像變小了,變得開始裝不下我,也裝不下我的心事,後來便很少去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像是在將嘆息吞嚥,眼神中有了痛楚,
“可是有一次,我又去找它,那天,我對著它哭了一夜,我狠狠地哭,恨恨地哭,彷彿這把嗓子是別人的,我可以不管不顧,我哭到氣絕,人事不知,又從黑暗中醒來,什麼也看不見,嗓子幹得說不出半句話,我頹坐發呆,以為自己瞎了,心裡一片茫然,不知何時,世界卻轉亮,紅日在身後緩緩升起,有一種疼痛不住地往心裡扎,這疼痛是真的,我低頭看去,發現,原來自己的指頭上全是血,甚至一個指甲都已經劈開、翹起,面前樹上,有一大片是光禿禿的白,樹皮已經被我撓了個精光,只剩下黑幽幽的樹洞,像是在無聲地笑我,”
淚水自他頰邊滑落,點點滴滴,打在錦被之上,將一朵雲浸暗,【嫻墨:又見作者慣用筆,是把織繡當真雲寫,寫得真不真假不假,亦真亦假,反成其美,跳躍如詩情,後文黑水河畔看牧童處亦如此】
女人將他摟得緊了一些,
廖孤石目光悠遠:“我從小在娘身邊長大,和她很親,可是很少見她笑過,我爹文才武略皆有所成,可稱是當世上上人物,雖然常不在家,對娘卻是極好,每次出門,都會給她帶些禮物回來,可是娘笑著接下,背過身時,眼睛又會被愁緒填滿,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開心,”
“小時候……最常看到的,就是她坐在屋簷下,望著院子裡那株紅楓出神,我玩得累了,就蹲在她身邊一起看,問她這樹又不結果子,看它做什麼,娘說……樹上有往事的顏色,一開始我不懂,後來才知道,她在閨中時候,去送要遠行的舅舅,兩個人就是在楓樹下分別……”
女人忽然抬頭插言:“你娘和你舅舅有私情,是不是,”
廖孤石一愣,
女人又將頭垂回他肩上,嘟噥道:“不必奇怪,別忘了,我是個**,”
她似是怕廖孤石再為自己傷感,笑了一笑,道:“這種事情姐姐見得多了【嫻墨:此人傷心事,彼人見慣事,世間常態常情,故曰世上無一事可傷,多經歷些就不傷了,動輒為感情自殺喝藥的,都不是偏執,是沒見識】,一猜就中,什麼表妹和表哥呀、姐夫和小姨啊、老公公和兒媳婦,甚至女婿和丈母孃,哎,這世上什麼事沒有,現在的人吶,只顧自己開心,誰還管別人怎麼看呢,【嫻墨:罵死古往今來偷情男女】”廖孤石臉上皮肉跳動幾下:“不錯,這賤人只顧自己,不知羞恥,自私透頂,所以那天在她承認之後,我拔出劍來毫不留情,從她心口狠狠地刺了進去,”
女人掩唇道:“你刺死了她,”
廖孤石搖了搖頭:“沒有……當時那姦夫舅舅正好過來,進屋見此情景,便要殺我……本來我不是他的對手,但他空手無劍,我佔上風,眼看數招之間便可分勝負,未料那賤人尚未死透,從地上撲來,把我一條腿死死抱住,喊他快走不許傷我……狗姦夫見她哭得淒厲可憐,急得冒火,結果還是聽話跺腳逃開,我提劍便追,那賤人雖然奄奄一息,卻始終哭號著摟住我大腿不放……我趔趄著拖著腿邁步,把她帶到了院子裡,血從她前胸背後不斷噴湧出來,在地上拖出腥豔的一片,直鋪到院心,像條窄窄的紅毯,她那時……已然支撐不住,嘴裡還是不停地哀叫,求懇,屋內已經著起大火,照得四外紅彤彤的,彷彿整個世界,都是血染的一般……”【嫻墨:事於羅傲涵口中一略述,又於當事人口中一詳述,角度不同,感受也異】
他喉頭哽動,嗓子發乾,似乎當時情景就在眼前,身子竟然微微抖顫,難以為繼,
女人靜靜地瞧著他,眼神中情緒複雜,